北宏與璃國的交界。
琉華城。
之所以取名琉華,隻因為城中建築,多是用一種會發光的石頭建造而成,每每一入夜,城中各處均是幻彩流光,再加上那瑩瑩燈火,絕美得不似人間。
傅滄泓滯留在了這裏。
並沒有北上。
因為,他需要時間思考,更需要時間布署。
麵前的書桌上,攤著繪製詳盡,細致到每個村鎮的地圖。
北宏國內,僅此一幅。
那是他親筆所繪。
自十歲起,他離開紛爭不斷的北宏朝堂,以恒王的身份,遊曆四方,傾數年心血,完成這幅北宏地圖,甚至是——天下諸國的地圖。
最初的時候,僅僅是因為興趣,直到兩年前——
眸光,輕輕一閃,傅滄泓下頷微抬:“火狼,現身吧。”
隻聽得“嘎嘎嘎”一陣響,牆上的木板忽然脫落了一塊,現出個高大頎長的男子。
“什麽事?”
“王爺,沐親王已經聯合了三位郡王,及夜魁國流寇,準備於十日後起兵。”
“哦?”傅滄泓挑高了眉,似乎並不意外。
“王爺,屬下覺得,這是個好時機。”
“怎麽說?”
“北宏國內大將,多數派往邊城鎮守,朝中掌握兵權的雍王,人雖精明,擅弄權術,但若論行軍打仗,恐非其能,若戰事一起,皇上必定會讓王爺領兵剿逆,那王爺您——”
“未必。”傅滄泓微微哂笑——那個人的性格,這些年來,他已經摸透了七八分,就算是親生的兒子,他都不怎麽信任,更何況他這個侄兒?
“那王爺的意思是?”
“本王哪有什麽意思,”傅滄泓伸了個懶腰,“他們要爭,就讓他們爭去,本王隻作壁上觀,告訴所有人等,沒有本王的命令,誰都不要動。”
“是!屬下遵命!”
“去吧。”傅滄泓擺擺手,火狼就地一旋,已然沒了蹤跡。
挑亮了燈,傅滄泓目光灼灼地盯著桌上地圖,右手輕輕抬起,落在一個地名上:
白城。
沐王封地。
白城。
十日之後,那裏將亮出一麵嶄新的龍旗。
想做皇帝?
想君臨天下?
好,很好。
就讓我傅滄泓拭目以待,看看你沐王傅今鐸,有沒有這個本事!
深重暮色中,一個風華絕代的女子,緩步走進琉華城城門。
那後方跟隨而至的淡薄暮光,襯得她的麵容如磋如磨,流轉著玉色光澤。
好美,真的好美,美得讓人不忍錯了眼。
那走過的販夫,道旁的行人,甚至是一些年輕女子,都忍不住佇住腳步,凝眸觀望。
女子視若無睹,於道旁茶攤買了碗涼茶飲下,仍然一徑往裏走。
在來琉華城的途中,她就已經棄了坐騎,改為步行,隻因,怕後方璃國的人尋來。
璃國,她是要回去的,但,一定要辦妥另一件事。
另一件,對她而言,至關重要的事。
天空深黯了,火樹銀花,照亮琉華城的夜。
比之白晝,更美上十倍。
夜璃歌緩緩地走著。
心中漾起一絲奇異的感覺——她要找的人,就在這裏。
就在這琉華城中。
傅滄泓在喝酒。
在客棧的房頂上喝酒。
他愛在這樣的夜色裏喝酒,更愛在這高處不勝寒的地方喝酒。
因為,唯有在高處,他才可以看清,下方那個熙熙攘攘的世界,他才能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
在高處。
他一直是個習慣了在高處的人,即便身在江湖之遠,心,還是淩駕於廟堂之高。
這樣的人生,別有一番況味。
“夜……璃……歌……”一聲輕喟從唇間溢出——猶記得那日炎京城頭,他也是這麽站在高處,然後一眼望見了她,那隻乍然從花車中飛出的鳳凰。
俘掠了他的心。
讓他驚為天人。
讓他放下王爺之尊,不管不顧地追去。
卻是值得的。
他相信那是值得的。
因為他們,都是習慣了站在高處的人。
因為站在高處,所以寂寞,因為落寞,所以更希望身側,有人陪伴。
也因為站在高處,所以他們身畔的位置,很窄很窄,窄得隻容得下彼此,若加了別人,那便是一場盛世的悲劇,無邊的災劫……
那女子,那絕世驚豔的女子,就那樣,蓮步姍姍,自煌煌琉火中而來,隔著那麽長的距離,卻已經照亮了他的眼。
酒壺,自指間落下,跌碎於青磚地麵,響亮的聲音,震徹了整個長街。
萬眾回首。
仿佛一隻蒼鷹掠過長天,傅滄泓縱身而起,沒有絲毫猶豫,朝著他的目標而去。
盛世美麗的女子,微笑著抬眸,張開雙臂——
嗬嗬,他們果然是有緣的。
有緣如斯。
傅滄泓,讓我怎能不愛你?
他們的熱情,在這漫天琉火中,得到驚人的綻放。
他攬住她的腰,旋飛上半空,俯頭深深地吻上她的唇。
她熱烈地回應他。
沒有半分羞澀,半分矜持。
愛,既是愛,如斯肯定,也如斯明淨。
掌聲、歌聲、笑聲,夾雜著隱約的歎息聲。
響起。
琉華城。
是他們愛情開始的聖地。
琉華城。
見證了他們之間,如煙花般刹那而聚,又刹那而逝的溫情。
一伸手,他拔下她髻上金簪,任她一頭青絲散落,然後攜著她,沒入濃鬱夜色深處。
驚虹別院。
這是傅滄泓暗中購置於各處的房所之一。
平日裏有專人看管,若他來了,便是他的天地。
“璃歌,”紗幃掩映,他炙烈地喚著她的名字,“你真的願意?”
緊緊攀著他的脖頸,女子沒有回答,而是以一個火熱的吻,更加動情地挑逗著他。
傅滄泓一聲低吼,伸手探進女子薄薄的裙衫——
噌——
一支箭,穿透窗扇,掠過傅滄泓的後背,嘟地一聲釘進牆壁之中,尾羽不住輕顫。
“什麽人?”傅滄泓眼中殺氣畢現,反手一劍剛要揮出,卻被夜璃歌抓住胳膊。
“怎麽?”
夜璃歌沒有答話,隻是搖頭,伸手理好衣衫,輕輕推開身上男子,起身下榻,一步一步往外走。
她以為,她做得到的。
可是沒想到,真的沒想到——
房門洞開處,一地銀暉。
清寒月光中,一人獨立。
背影蒼寒。
“爹爹——”
夜璃歌閉閉眼,無力地喚。
那一身玄袍的男子,慢慢地轉頭,慢慢地,麵朝她的方向,一點點沉身。
跪——下——
夜璃歌猛然向後倒去,落入傅滄泓懷中。
掌心冰寒。
渾身冰寒。
她的爹爹,生她養她的父親。
深知她稟性的父親,沒有給她任何辯駁的機會,逃逸的機會,徑直,用此等無聲卻轟烈至極的行動,封殺了她所有後退的道路。
夜璃歌渾身顫栗。
明明眼前,隻是一道再低矮不過的門檻,她卻無論如何,跨不過去。
爹爹說過,不會逼她的,不會迫她的。
爹爹也說過,若這世上,沒人能給她一生宏大的幸福,莫若給她,一生的逍遙自在。
可是如今,他卻如此突兀地出現,如此聲宏勢大地出現。
用他最激烈的方式,表示他的不滿,他的譴責,以及,他的懇求。
能將爹爹逼至如此地步,那隻能說明——
朝中生變,璃國,危在旦夕。
傅滄泓靜默地站立著,懷抱夜璃歌,看著那個跪在院中的男子。
說實話,他心中的震撼,一點不比夜璃歌少。
對於夜天諍,他雖未識其人,但是對於他的事,尤其是他與安陽烈鈞的君臣之誼,他是十分欽佩。
一個臣子,能為君為國,做到這個地步,足可萬古流芳;
一個君王,能如此深信不疑地待臣為友,也足可光照日月。
一個男人,修身齊家治國,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如斯,不得不令人敬服,即使目高無塵的他。
可是,即便是這樣一個男人,也不足以令他放開懷中的女子。
即便他是她的生身之父,那,又如何?
他所在乎的,唯有夜璃歌。
“滄泓……”夜璃歌啞啞地喚了一聲,用力掙了掙,卻沒有掙開。
低頭看了她一眼,傅滄泓反手將她推進屋中,闔上房門,自己走了出去。
他要和這個男人談談。
好好地談談。
夜天諍站起了身,麵上無驚無波,淡淡眸光,落在傅滄泓臉上:“恒王爺,好本事。”
“過獎,”傅滄泓抱拳,微微欠身,“司空大人,這邊請。”
靜室之中。
茶香嫋嫋。
抬手指指空空的桌案,傅滄泓淡淡勾唇:“司空大人,下一局,如何?”
夜天諍沒有答言,隻是右手中指,在桌上一點。
光潔的桌案上,現出個圓圓的,仿佛精雕而成的洞。
“好棋!”傅滄泓輕讚,也抬手一指。
半盞茶功夫,兩人你來我往,空白桌案上,縱橫豎列,六十六個洞。
各自三十三手。
傅滄泓額現微汗。
他遇上了對手。
平生第一個對手。
下到第三十九手。夜天諍停手:“恒王爺,還要繼續麽?”
傅滄泓沒有答話,隻是盯著桌子發呆。
“恒王爺若無別議,夜某告辭。”夜天諍站起了身。
“等一等。”傅滄泓幽幽開口。
夜天諍收住腳步,立於門側。
“璃歌,她不是戰利品。我——”傅滄泓一字一句,說得分外艱難,“我隻是暫時,將她借給你。終有一日,我會將她取回,一定會!”
“我相信。”輕輕撂下三個字,夜天諍走了出去。
寂涼的夜風,撩起他寬大的衣袍,在地上投下,一抹流動的影。
“走吧。”
推開廂房的門,夜天諍掃了眼靜坐於窗邊的夜璃歌,語聲清緩。
“他呢?”夜璃歌轉眸,深深凝視著父親。
“他很愛你,”夜天諍的話,隱著不盡的滄桑與歎息,“所以為父,亦不會真的傷了他。”
“可是你已經傷了他。”夜璃歌的眸中閃過絲倔強。
“他還年輕。”
“所以?”
“即使傷得再深,也很快會複原。”
夜璃歌垂眸,然後站起身,提起裙幅,緩緩地,緩緩地跨過門檻。
她的父親,她此生摯愛的父親,輕輕握住了她的手掌,攜著她,走出樹蔭深深的庭院,也走出那個,屬於他的世界。
從此之後,風起雲湧;
從此之後,愛成恨離;
從此之後,情——覆——山——河。
夜璃歌走得很慢。
卻沒有回頭。
她留神聽著身後的動靜。
那個男人,卻並沒有追出來。
這場柔情繾綣,如煙花般絢爛,也如煙花般短暫,他們甚至還來不及,一嚐其甘美,便被一道天塹,橫隔於世界的兩端。
從此,他在彼岸,她在此岸,除了偶爾的想念,再也不能,觸及彼此那溫涼鮮活的容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