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月被筱雨推著出了來儀宮,吩咐筱雨去紀雲宮。走至人少的地方,納蘭月依然保持著背對的姿勢,卻驀地伸出手來一把握住筱雨放在輪椅推手上的手,“你怕嗎?”
筱雨為人向來循規蹈矩,卻也是個聰明機靈的丫頭,自然明白這次前去紀雲宮與往日裏的請安、召見差別很大。人情冷暖,前些日子納蘭月病重,太後不念舊情棄之不顧,以宮廷中人的小心謹慎,自然是會對納蘭月生出戒備之心,這裏親情本就單薄,即便是對納蘭月加以為難也不算是什麽奇事。
此次前往紀雲宮須得小心謹慎方才可以稍稍趨避禍患,即便如此也是把自己置身於危險之中,但是若想在皇宮中生活下去這一步不得不走。妃子病愈複出,卻久久不去給皇太後請安,若是落入眾人耳中,難免日後要引人詬病。再者也真不可能一直不相見,該來的總是要來,躲不過不如迎上去,好歹是得了先機的。
“奴婢不怕,隻要能跟著娘娘,奴婢什麽都不怕。”
納蘭月微微一笑,清麗秀美,儼然一副大家閨秀的標準儀態,她知道背後的筱雨看不見她的表情,便輕輕頷首,“傻丫頭,不管怎麽樣,這宮廷裏,我活著一天便也有你的一天。”
“娘娘……”
“不必多言,明白便好。”
紀雲宮。
也不知道今日裏出門的時候衝撞了哪路神仙,通報之後,有人出來傳話讓她們進去。筱雨扶著納蘭月走進紀雲宮正殿的時候竟然發現皇帝納蘭榮和玨親王納蘭玨都在,太後坐在主位上,納蘭榮坐在太後的身邊,納蘭玨坐在右上首的位置上。
納蘭月進來的時候三人皆把目光轉移到了她的身上,納蘭月臉上掛著一幅清清淡淡的笑容,在筱雨的攙扶下艱難而又標準的行禮。
皇太後和納蘭榮靜靜的坐在主位上,一言不發的受了禮,反倒是坐在下首位的玨親王納蘭玨嘻嘻哈哈的笑著,“皇兄真是不懂得憐香惜玉,月妃嫂子懂禮儀識大體固然是好事,可她不良於行,外人麵前倒也罷了,自己人麵前還如此麻煩疲累著,著實不好。”
納蘭榮尚未開口倒是納蘭月搶先一步,看著玨親王溫和一笑,“多謝玨親王關照體恤,夕月雖是不良於行,卻始終懂得君臣之道,即便夕月與皇上、皇太後早已是一家人,但禮儀不可廢,夕月豈能因一人之私而讓旁人說皇上太後處事不公呢?”
“哈哈哈……好一張利嘴,本王的好意到了你這裏倒成為不是了。”
納蘭月微微躬身向納蘭玨行禮,“王爺多慮了,夕月自身的過失怎麽能加在王爺身上呢?”
“難得夕月如此識禮數知大體,有什麽話坐下再說吧,你雙腿不便,不要累著才好。”
納蘭月微微躬身行了一禮,在筱雨的攙扶下走到一旁的左首位邊坐下,“太後,夕月自打病好了以後還不曾來看過太後,實在是因了大病初愈,唯恐把病氣過給了太後,才不敢前來請安,還請太後不要怪罪夕月才好。”
聽得納蘭月這般說法,皇太後自是笑得一臉慈祥,細心吩咐,“夕月啊,姑媽年紀大了難免有照顧不到你的地方,你雖然是個識禮數的,偶爾卻總有那麽點小性子,貪玩兒得很。你年齡尚小,思慮不周也就罷了,可身邊的丫頭們都是怎麽照應的?竟然讓你染上了那種要人性命的病來,也真真是不細心的很,該罰。”
皇太後這一番話說的可謂是高明,如此開門見山毫不拐彎抹角,卻也說得合情合理。若不是針對自己,納蘭月必定在心中讚歎上幾聲,可此時她隻能小心應付,看看能不能化解了這場碰撞。
“太後說的是,可筱雨這丫頭子小跟著夕月,夕月雙親故去以後,更是盡心竭力的照顧夕月,夕月自認為她細心體貼,倒是夕月時常淘氣,筱雨提點良多,怎麽也算不得過失。還請太後網開一麵,不要怪罪筱雨才是。”
既然難題已出,自然不可能就這樣善罷甘休,“夕月啊,你這孩子自小善良,對待下人極好,哀家也是曉得的。但是這樣偏袒縱容,隻怕日後失了分寸釀出禍事來就不好了,今日借著此事哀家要替你好好訓誡調教一番才好。日後裏,這丫頭才會更細心體貼,哀家也就放心了。”
話已至此多說無益,納蘭月這才確定皇太後今日叫自己來並不隻是為了訓誡警示一番,隻怕還有殺雞儆猴之嫌,若是如此,自己一旦服軟,筱雨難逃責罰。即便筱雨願意承受責罰,納蘭月也是不能接受的,諾大一個皇宮,還有誰能像筱雨這樣為她舍生忘死?
更何況,納蘭月根本不確定皇太後是如何想的,萬一是為了除去筱雨安插.她的人在自己身邊,那筱雨豈不是連命都沒了。這皇宮中殺人不眨眼的刑法多了去了,她決不能如此服軟,即便因此惹下禍端也在所不惜。
納蘭月不作答,勉強支撐著身體搖搖晃晃的走到皇太後麵前的空地上跪下,因為雙腿受損跪不穩,她用雙手支撐著地麵幾乎是半趴在地麵上,筱雨見了上前去扶,卻被納蘭月推到一邊。
納蘭月抬著頭一雙漆黑的眸子裏再也不是往日裏的雲淡風輕,而是非比尋常的認真,“皇太後,筱雨與夕月多年相處,夕月一直視筱雨為姊妹,夕月知道太後關懷愛憐,夕月感激不盡。可世人口中常說有一罪,名為‘治下不嚴’夕月深以為此有理。若是太後執意要懲罰筱雨,還請太後先責罰夕月。”
“娘娘……”
筱雨才出聲便被納蘭月一眼瞪了回去,筱雨怕說出的話弄巧成拙便閉了嘴。
“你這孩子真是個叫人心疼,這般護著一個丫頭,還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狽,如此看來,哀家越發需得幫襯著提點提點你了。不然這般下去,遲早有一日被這些個伺候不周的下人騎在頭上,日子豈不淒苦?雖然到那時候哀家即便還能為你做主,但是又何苦來著現在縱容,日後白白受罪?”
皇太後此話一出,筱雨“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連連磕頭,“皇太後明鑒,奴婢不敢,奴婢真的不敢。皇太後明鑒、皇太後明鑒。”
“皇太後,筱雨她不會的……”
納蘭月的話還未說完,便見皇太後從主位上站了起來,走到納蘭月身邊伸出手來要扶她起來,納蘭月知道一旦順了,便意味著認同了太後的做法,懲治筱雨。因此,她怎麽都不肯起身,這般固執的維護一個奴婢,連太後的親手攙扶都敢拒絕,若在此時太後震怒也是常理之事。
太後快步走回主位邊,一向慈祥溫和的臉上湧滿了憤怒,她一把掃落了桌子上的茶盞,“月妃,你是哀家的侄女,哀家愛憐你疼惜你,替你管教下人,你卻冥頑不靈,如此這般也是宮廷禮儀、孝之所至?當真是不懂規矩到了極點,既然你如此袒護這丫頭,便讓你們一起受罰好了。”
“來人呐!把月妃和這奴婢一起拖下去,各自重打三十大板以儆效尤。”
“太後饒命,奴婢打不足惜,可娘娘隻是眷念舊情以至於得罪了皇太後,還請皇太後念在娘娘是初犯的份上網開一麵。娘娘那一份,奴婢代娘娘受下。還請皇太後開恩呐!”
筱雨連連磕頭求饒,納蘭月隻是靜靜的跪在那裏,也不阻止,也不求饒,隻是用她那雙漆黑得仿若無底洞的眸子直直的看著太後,太後被納蘭月看得有些坐立不安,想太後縱橫後宮多年,從未見過如此毫無憎恨、情緒,卻又這般讓人難以忽略的可怕眼神。仿佛在下一刻就要把人吞進眼中的黑洞一樣,這般駭人,讓太後更加堅決了除去納蘭月的想法。
一旁坐著的納蘭榮看到這副樣子的納蘭月,心中暗暗驚訝,同時生出一些趣味來,原來她並不是真的淡漠到沒有喜怒哀樂,隻是她的喜怒哀樂都是因為別人罷了,因此他現在才看到。想到這裏,納蘭榮不禁心中生出一些酸酸澀澀的感覺來,可是一想到納蘭月是個磨鏡,那股作嘔的感覺又湧了上來。
皇太後陰沉著聲音,“夕月,這丫頭要替你受過,你怎麽看?”
三十大板打得重了,身子弱的都會沒命,更何況六十大板?怎麽選擇,納蘭月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納蘭月努力撐直了歪歪斜斜的身子,恭恭敬敬的磕頭行禮,一副決絕的樣子明確的寫在臉上,“謝太後恩典,夕月不敢推辭太後賞賜恩罰,定然接受此教訓,日後銘記在心。如此恩典夕月怎會相讓於她人?白白便宜她人得了教誨,若是日後夕月再又不周,那便是更大的罪過了。”
這番不順從的話正好合了皇太後心意,即便是納蘭月說的再委婉也仍是掩蓋不住這些話的真正意思。皇太後順理成章的因為被拒絕勃然大怒,命人把納蘭月二人拖出去。納蘭月一動不動的跪在那裏任那些下人將她拖出去,納蘭榮看著納蘭月一副誓死如歸的樣子,心中滋生出了別樣的情緒。
這般的義無反顧,這般的不管不顧,隻是為著一個奴婢,素來聽聞納蘭月一向待下人親厚,從不輕易責罰,若是不慎有些小災小難,若是力所能及必然解圍。一個小小的下人病了,就會前去探望,著實是個好主子,也可以說她不像是個主子,倒像和那些下人是好友。
以前聽得這些傳聞,納蘭榮不過一笑置之,後宮充嫻裝德之人甚多,覺得不過是多了一個演戲高手,如今看來倒也不是空穴來風。這筱雨雖然是納蘭月的“心愛”之人,卻終究是一個奴婢,願意為了一個奴婢受罰,由此可見她倒也是個重情義的。隻是不知道這情義究竟有幾分,突然納蘭榮想看看,因此也不阻止太後,看著她被人拖出去。
納蘭榮起身跟著行刑的人後麵也出去了,他站在一邊遠遠地看著納蘭月被人綁在長凳上,兩邊站著兩個太監想要伸手去按著,卻被她揮手擋開了,雖然距離有些遠,但以他練武之人的耳聰目明,她的話自然是一字不落的進入了他的耳中。
她說,“不需如此,本妃絕不閃躲。”
這般剛烈的話,硬生生的叫納蘭榮生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心痛來,他不自覺的張開了嘴,想要阻止,卻又猶豫了,他真的想知道她到底能做到哪一步。這種渴望就像是入了魔障一般,折磨的他幾乎失去了理智。
好奇怪的感覺……
就是這猶豫的片刻,板子已經落在了納蘭月的身上,啪啪”的聲音不絕於耳,納蘭榮覺得這聲音不禁刺耳,也有很是刺心,這感覺來的奇怪、捉摸不透。他眼神複雜的看著納蘭月,她靜靜的趴著,一動不動,看著他的方向,眼神空洞,從她的表情上找不到一絲痛楚的感覺來,就像毫無痛覺的石像一般麵無表情。
為什麽?這究竟是為什麽?這樣的板子,大漢受了也不免叫上好一陣子,就是這麽一個弱女子,卻如此一聲不吭的受著。
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皮開肉綻,鮮血染紅了她雪白的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