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緇城最大的一家閭館——玉露坊。
齊王殿下暴薨的消息已悄悄傳遍王城內外,幾位薑氏公子的奪位爭鬥愈演愈烈,大周朝的數位諸侯也已聞風而動,各自盤算著如何取代齊國成為下一任諸侯方伯。
但是王族間的血腥拚殺並未影響到城中名伎們的生意,天色剛剛落下黑影,玉露坊裏的主顧們就紛紛下車登門;坊主清眉穿著桃紅的低胸夾袍,拿著一方錦帕掩著笑口,這會兒正衝剛進來的一位權貴拋了個媚眼,嬌聲招呼美婢把貴人領去雅閣,自己卻蓮步輕移、扭著玲瓏浮突的腰身上了三樓。
轉過一條走廊,她放輕步子在一個窗子下停下腳步,不用湊過去將耳邊貼在窗欞上,就能聽到房裏發出的淫靡暖昧的喘息聲和女子細碎噬魂的呻吟。
清眉冷笑著撇了撇嘴,轉身走向長廊的另一個方向。
“咚咚!”清眉叩響密室的房門,待房門被裏麵的人開了道縫,便閃身而入,身形之敏捷全不似平日裏的嬌柔模樣。
“屬下清眉拜見忍公子!”
坐在房中氈榻上的纖弱俊秀少年正是月忍,因為近日剛剛施展了一次耗費內力的離魂術,他的麵色比以往又蒼白了幾分。
“坐下說話……咳、咳!”月忍微咳了兩聲,身邊的侍從立刻端起茶水來遞到他麵前,月忍接過杯子,示意兩名少年侍從,“你們兩個到後園備好馬車吧,我們一會兒就動身回秦國。”
“是,小人尊命。”身著黑色修身胡服、腰佩長劍的狐奴和素領命出了密室。
若是雲夕眼見這一幕,一定會驚到掉了下巴:此時的狐奴雖然還是那張精致的玉色麵孔,但是兩眼如聚冰棱、神情犀利,哪還是那個雌雄莫辨、矯揉造作的爭寵童男?
“公子今晚就動身回國?”清眉小心翼翼地問月忍;她麵前這位公子是秦王的第六子,本名為贏忍;‘月’是他的母姓。月忍尚不足二十歲的年齡、卻極具內斂和城府,比清眉見過的任何少年都令她摸不透心思。
“本公子來齊地已有半年多了,總算不負父王重托,借佞臣之手除掉了薑小白這個強敵……我也該早些回雍城向父王複命啦。”
“清大家對本公子幫助甚多,可願隨我返回秦國故土?做為獎賞,本公子會為你尋一妥當的夫家,就此安定下來。”
清眉搖搖頭,“屬下過慣了這種奢華熱鬧的日子,就算從此洗淨鉛華也不似良家婦女了……”
月忍若有所思,“你還在想著管大夫?他已經入土為安了罷!死去的人既已長眠,活著的人還是要想法子好生活下去。”
清眉勉強笑道,“公子見教的是……”她忽然想到一事,“稟報公子,易牙大夫派人在城中四處打探您的下落,方才還親自來到坊中向屬下詢問,屬下搪塞一番之後,令一美貌處子去服侍他,此時就在東頭那間紅閣裏……要不要借機除掉他?”
月忍想到易牙之前每每望向自己的猥瑣眼神,胸口陣陣惡寒,“待他離開這條街再動手……算了,薑昭帶著宋國的援兵即刻打進王城,貂豎與衛開方卻是下落不明……易牙和公子無虧根本不是宋軍的對手,就把易牙的這顆頭顱留給薑昭他們吧。”
這時,狐奴和素推門進來請示:他們已將馬車及隨行物品準備妥當,六公子可否即刻動身?月忍站起身略整了下衣袍,示意清眉留步,三人快步而去。
清眉躬身相送,待他們不見了身影,清眉的臉色轉為一片淒婉:她之前鍾情於管相國的獨子管平大夫,管平也有意將她接入府中納為如夫人;可是管仲相國自己早年曾納伎人田婧為妾,卻不允許兒子娶一名伎為妻,管夫隻得與清眉暗中往來。
管相國去世之後,管平曾對清眉許諾:待他三年孝期一滿,定會將清眉接入府中,給她一個名份;沒想到,前幾天管平大夫在王宮門口要求探望齊王時,被薑無虧的手下一刀砍去頭顱!清眉悲痛欲絕,立誌要親手為夫君報仇!因此,她才拒絕了月忍公子帶她一同返鄉、脫離賤籍的好意。
月忍的馬車在入夜時分離開了王城,此時的臨緇城猶如一盤散沙:守城門的官兵接過素遞過去的一把刀幣,立刻眉開眼笑地放他們出城了。
與他們同時離城的還有另外兩輛寬大的馬車,不同的是——月忍三人的車一路向西,而那兩輛馬車卻緩緩東去。
趁夜東向的兩輛馬車:前麵一輛車駕上坐著的,正是那夜偶然窺見月忍對易牙實施離魂術的風吟和月鹿,車廂裏安放的是義誠君的棺樞;而另一輛緊緊跟在這輛馬車後麵的,則是衛開方大夫的馬駕。
昨天傍晚,風吟和月鹿二人不顧衛府執事的推拒,硬是闖進了衛府的明堂。
月鹿一進門就看到‘坐’在搖椅上的義誠君,她不顧一切地撲過去,全然沒注意到衛開方扔下酒壇、拔出佩劍直刺她的後心。
風吟大驚失色,伸掌格開衛開方的手臂,連聲叫道,“衛大人切勿動手!公輸姑娘是義誠君的親妹子!”
聽到風吟的呼叫,衛開方赤紅的眼中閃過一絲清明,“妹子?狸兒……”他揮揮手、示意跟進來的侍衛們退出明堂。
風吟卻是吃了一驚,“衛大人如何得知公輸姑娘的名字?”
衛開方從袖中掏出一塊細絹,“我給貂兒更衣時,從他的袖袋中找到的……原來,他那晚陪我飲酒前,說要出宮辦事……其實是想去你府中會見同胞妹子……”
月鹿似是沒聽到風吟和衛開方的對話,手指輕輕地撫過義誠君的臉,“哥,狸兒來尋你了……我們分別了二十五年,你還記不記得狸兒?這些年,我無時不在記掛著你和父親,以為你們會在魯王城過著安穩的日子……原來父親早就不在了,哥哥還成了王宮裏的豎人……你受了多少苦啊……哥,你身上好冷,我們回家——”
發現月鹿正伸手搬動義誠君的身子,衛開方臉色大變,眸中閃過危險的光芒,“不許動他!他是我的——”
月鹿抬起頭冷冷地盯著衛開方,“哥哥在這世上隻剩我一個血脈至親,我為他收殮屍身有何不對?你是何人?為何要把我兄長的屍骸擺在家中、不讓他入土為安?”
“本官與義誠同朝十五年,從未聽他說家中還有個妹子,就憑你們空口白言,本官就讓你們帶走義誠?休想!”衛開方冷哼一聲,就要下令門外的侍衛進來動手。
月鹿伸手取下頭上的鬥笠,直起身來盯著衛開方,“這樣可以證明我和他是兄妹麽?”
麵對著這張與義誠君幾乎一模一樣的臉,衛開方驚駭地後退了一步,“義誠?”
風吟見狀立刻搶過去,“狸兒姐姐,你戴上帽子罷,我把義誠君搬上馬車。”
月鹿直問衛開方,“我哥哥是怎麽死的?他當真是自盡而死?”
衛開方麵對著這雙似曾相識的美目,喃喃地道,“是我在他酒中下了迷藥,把他迷昏後好從他身上取得調兵用的虎符……他醒來後得知我用他的兵符助無虧篡位,困死了齊王……才以死殉王的……”
“是你害死了我哥哥,拿命來——”月鹿尖叫一聲,撲出去扼住了衛開方的頸子,衛開方卻毫不反抗,臉上綻開一絲苦笑,“義誠……你叫狸兒……殺了我吧,求你……把我和義誠葬在一起……”
月鹿被他眼中的癡迷和悲哀融逝了殺氣,手下用力把衛開方推到一邊,恨恨地道,“我隻會救人,從未殺過人……哥哥在天上看著,定也不願我為他的往生徒添殺孽……吟弟,我們走!”
風吟托起義誠君的屍身隨月鹿走出堂門,門外的侍衛們麵麵相覷,不見衛大人下令,他們也不便阻攔,老執事倒是鬆了口氣:主子把一個死人擺在堂中天天對著說話,實在是……早早讓人弄走總是好事。
衛開方跪坐在地上呆呆望著尚在輕輕晃動的搖椅,半晌才跳起來,“義誠……他們還未說要把義誠葬到哪裏?!”
月鹿和風吟出了衛府,便去城中買了一個上好的棺樞將義誠君殮在其中;月鹿緊持不讓馬車進風府——自己本身就是客居在風家,怎麽能帶著兄長的屍骸入府呢?
她打算自己用車拉著兄長的棺木去海邊的即墨城,那裏畢竟是義誠君的采地,將兄長葬在那裏,也算是回歸家園了吧。
風吟勸慰月鹿一番,向她說明一個女子孤身在外的種種不便,何況車上還載著兄長的棺樞,出不得一絲意外;月鹿終於忍不住落下淚水,千裏尋兄而來,見到的卻是一幅冰冷的軀體!她撲在棺上哭得撕心裂肺,不可遏止!風吟心痛地將她扶起來靠在自己懷裏,任由月鹿的眼淚打濕自己的衣襟……
陪月鹿在棺鋪中過了一晚,風吟第二天一早火速去城中處理族中事務:關閉各家風氏店鋪,讓他們先到姑棼風寨暫避即將來臨的戰亂。
入夜時分,他和月鹿同坐在馬車的車駕上,車廂裏載著永遠安睡的義誠君。
快出城的時候,他們便發現另有一輛馬車不遠不近地隨著他們,風吟看車廂的標徽得知是衛開方的馬車。
從昨天的情形來看,衛開方大夫對義誠君有非同一般的感情,跟隨在後麵興許是想再送姬貂一程吧!風吟和月鹿對望一眼,也就不再意後麵的馬車緊追不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