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緇是齊國的都城,也是大周朝在東界商貿最繁華的城市;新年的正月十五這天是齊地的彩燈節,王城內車水馬龍,人潮洶湧、熱鬧非凡。

齊王宮正對的那條中心大街上,各種彩燈的攤位擺得滿滿當當,叫賣聲、討價還價的聲音此起彼伏;街道兩邊的酒坊和店鋪也是門庭若市,正是一副太平盛世的富足之景。

據說齊王殿下在每年的彩燈節,都會登上宮牆上的門樓接受百姓們叩拜並讓宮人向下拋灑祭過天神的果子和肉脯。

城中的不少居民在早上天剛放亮的時候,就給家中的孩童們穿上厚厚的蠶襖,為的就是怕孩子們晚上等在宮牆下接祭果的時候,不至於受了寒氣。

但是就在剛到上午辰時,王宮的正門居然大開,一隊人馬從宮內飛奔而出,鐵蹄踩在官道正中的石板路上,發出得得的馬蹄聲,中間那輛寬大的四驅馬車雖然未插王旗,但是從隨行侍衛的數量來看,車裏坐的不是齊王殿下本人,也得是義誠君閣下。

路人們猜得不錯,這隊出宮的人馬當中的確有齊王薑小白,他剛接到管仲大夫從昏迷中清醒的快報,立馬舍了眾位夫人,策馬直奔相國府。

齊王城相國府內,錯落有致的亭台樓閣,裝飾得精致華美;前園後苑都掛滿了紅紗燈、彩綢花,一副過新年的熱鬧景像。

與這副盛景極不協調的是:府內上上下下每個人的麵色都十分凝重,連仆人走路的腳步都放得極輕,唯恐出了一丁點差錯,變成夫人、少爺眼中的不吉之兆。

正月十五這一天,一早就陰雲密布,到了正午時分便飄起了零星小雪;管相國府園中的梅花開得正絢,一株株名貴的綠萼白梅迎風微顫,不時有瑩白的花瓣從枝頭跌落,墜到冰冷的地上,再分不出哪是花瓣哪是冰雪。

前堂的長廊下走著數位身著狐裘披風的男子:前麵的男子頭戴金冠、麵有戚色,正是齊王薑小白,他後麵隨著幾個披甲佩劍的貼身侍衛,而管相國的兒子管平則略略躬著身子恭敬地跟在後麵。

齊王的馬車就候在長廊的盡頭,薑小白看看外麵雪下得越發緊密,回頭對管平交待,“回房吧,好生守著你父親!他若是再醒來……”

薑小白歎息一聲對管平揮揮手;不待侍衛過來扶他,自己一推門就進了馬車。

“如何?”

齊王的馬車裏居然還坐著一名俊美男子,他神態慵懶地窩在裘毯下假寐,腳下放著兩個銅製的暖爐。

車廂裏甚是暖和,薑小白解開披風放到木幾上,伸手拉開義誠君身上的毯子與他靠在一起;貂豎卻似是嫌棄齊王帶進來的絲絲涼氣,取過靠在腰際的手爐丟到薑小白懷中。

齊王連手爐帶人一齊攬到懷裏,“那個名叫秦越人的疫醫告訴本王:相父的大限最遲也就在今晚了……你為何不與本王一道、去看相父最後一麵?”

貂豎淡然一笑,“管大人以往看在主君的麵上,不得不與我等虛以委蛇,實則私下裏對於我和開方大夫深受主君寵信之事頗有言詞……他老人家已是病重至廝,我何苦非要與主君同進同出,惹他老懷不虞?”

齊王默然:方才他是得了管相國蘇醒的訊息,才匆匆趕來管府的;管仲已有月餘不能認人和正常言語,方才突然言詞清晰,還拉著他的手緊握不放,似是回光返照的模樣。

管相國方才殷殷囑咐:他走後可讓鮑叔牙接替他的相國之位……若想讓齊國繼續強盛下去,一定要將貂豎、衛開方、易牙這三個佞臣逐出齊王城!

管仲說到易牙的時候,似是非常激動,剛剛說出半句‘鯉魚、甘……’就劇烈地咳嗽起來,然後再次昏迷。

齊王立刻命秦越人進房救治,秦越人施針之後卻向他稟報,管大夫的大限已至,他也無能為力了!

薑小白沉思著管仲最後那半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他是臨終前想再嚐嚐易牙親手做的鯉魚?還是說……至於把義誠君等人逐出臨緇城——

那是他絕對做不到的!

薑小白低頭看著義誠君瘦削蒼白的麵容,把下巴擱到他肩上。義誠君則拉過齊王的兩手來暖到自己懷裏。

齊王深嗅著義誠君身上獨特的清明氣息:若是身邊沒有義誠的陪伴……他突然打了個寒噤:所有的榮華和尊崇,若是沒有義誠君與他一起分享,他要這個諾大的天下有何用?

隨著馬車的得得之聲,一向體寒怕冷的義誠君拉緊身後的裘毯,略略閉上長睫鳳目,低聲問齊王,“那個……被百姓們稱為神醫扁鵲的秦氏疫醫,這次見到主君有沒有再說您什麽?”

“哈!這次他隻看了本王一眼,什麽也沒說就避到一邊了,看來他先前是看走眼了,本王身子好得很,哪有什麽暗疾?!”

義誠君突然坐正了身子,伸手按住薑小白的兩頰,仔細瞧了瞧,“主君不妨再找幾位老醫師請請脈,看您的眼白……似是比以前多了幾道青血絲。”

“人老珠黃……本王已年近五旬,哪會如少年人一般目色清亮?你是不是嫌棄我年老色馳了……嗬嗬!”

齊王摟緊做勢要起身的義誠君,“無甚大事,易牙每天帶著宮裏那幾個食醫和疫醫為本王診麵請脈,都說本王的身子安然無恙。”

“小心些總是好。”義誠神情複雜地轉臉望著齊王,“這些時日你睡得並不安生,一夜不知要翻多少次身。”

“擾到你了?今晚是月圓之夜,你的身子必是不好受……晚上你先在熱湯裏泡著,等祭神的儀式完畢我再去給你運功驅寒。”

“不若讓開方助我一次吧,主君主持完祭禮甚是勞累……”

“不行!本王不允許任何人碰你一個指頭;這樣吧,讓昭兒和無虧今年代本王舉行祭禮接受子民叩拜,我們得以早些安置。”

“這般安排不妥吧?”

“何人敢說不妥?本王就說乏困了,以後這些瑣碎的小型祭禮都讓世子代勞……若說夜不安寐啊,也倒是真的!本王是在掛念霖兒……他在楚地也不知如何度新春節的……成父將軍昨天回宮複命了,他說在楚國沒找到風霖,因掛念著回家與老小共過新年,就急著回來了,求我治他的罪。”

齊王苦笑一聲,“成父哪是個會說謊的人啊,看他那躲躲閃閃的眼神就知道他欺君了……定是霖兒被昭兒和高虎的所作所為傷了心,不願再回臨緇麵見本王!”

義誠君因公子無虧是衛開方的姐姐衛姬所出,心裏偏向公子元虧多些,“主君到底是如何打算的?既是屬意風霖為儲君,又何必立公子昭?還許了無虧公子的親母衛姬為君夫人,您這不是明擺著讓他們幾兄弟生隙麽?!”

義誠君說出積壓在心底許久的話,兩頰上難得出現了一抹血色。

齊王怔怔地望了他一會,忽然覺得身心異常地疲憊,“連你也不明白本王的心思?當初本王一心想做中原諸侯的方伯,為求得幾個大國做軍事同盟,娶了這些諸侯家的女公子為夫人……還讓她們一人得了一個兒子,互相牽製、不分高低。”

“隻可惜,他們兄弟幾個沒有一個把心思用在學習治國之道上,一門心思地盡想著爭權鬥勢,拉攏朝中權臣為他們私下裏謀劃……本王度量他們已久,若他們之中的一個有霖兒少半的智謀,本王也願意立馬讓位,放心將大齊的江山交於他手中!”

義誠君搖搖頭,“所以主君故意由著他們兄弟幾個鬥來鬥去的耗盡誌氣,最後才出人意料地將風霖公子推出來?”

“隻是本王未料到昭兒會提防到霖兒,趁他出使楚國之機、暗中下了毒手……所以才把薑昭舉起來頂著其他那幾個小子的冷箭!等到眾公子找到他不宜做儲君的把柄、眾臣們頻頻參奏他,本王再順理成章地將霖兒召回繼位……這是薑昭應該接受的懲誡。”

“主君倒是個重情重意的人。”義誠君聽明白齊王的計劃,釋然地笑了:他麵色冷淡的時候就如冰雪雕成的人偶,精致美好卻無一絲人情味,隻在偶然破冰一笑的時候,才會讓人看到無數的清蓮在眼前怒放的風華……

隻是他的笑容很少,就是在齊王麵前也一般都是千年含霜臉。

齊王盯著他淡櫻色的嘴角向上微翹,不由得喉間一哽,“我當然是重情重意,不然你我怎會有今天?”

義誠君聽了這話,麵色一下子冷了下來,帶著身上的裘毯忽地挪到對麵的榻上,“不錯!承蒙主君看得上微臣這個畸物,微臣無以以報,還帶累主君的清譽受汙……”

“你看,你總是說翻臉就翻臉,本王又說錯什麽了?”薑小白隻得也挪到對麵的榻上。

義誠黑著臉推開他的手,齊王用了三分力氣硬去抱他,被義誠反手點住麻穴。

薑小白急道,“快給本王解開,一會停車的時候會被侍衛們看笑話的——”

義誠君展眉笑道,“殿下就說腳軟不想走道,定會有人來背您的,別說侍衛,就那些後宮的夫人們也會搶著來。”

“嗬嗬。”齊王居然樂起來,“你倒是比以前有趣些,願意與本王開玩笑了……義誠,等霖兒回來我就把王位讓與他,我們兩個去南地行宮閑居可好?種花、釣魚、打獵、下棋……做什麽都隨你。”

“為何不去即墨城?你賜與我的封地和府邸,建成之後我還從未去住過。”

“成!你想去哪,我們就去哪兒。哎,你倒是給我解穴啊!讓我再抱你一會兒,一回宮就得守著那堆呱噪的婦人了……”

細密的雪花漸漸變成鵝毛大雪,路上的行人漸少,這一年的彩燈節興許不會如往年那般熱鬧了。

坐在車駕上的侍衛們小心地看著前路,提防著馬失前蹄顛簸到主君的王駕;茫茫大雪之中,一行車馬緩緩駛向齊王宮。

就在齊王的王駕和侍衛的隊伍離開這條寂靜的巷道不久,另外一輛馬車的馬頸銅鈴聲鐺鐺響起,車廂前麵的擋板已護不住漫天的雪花,馭馬的風吟兩肩之上已積了一層冰雪。

其實按正常的速度,他們早就該到齊王城了,風吟出於某種奇怪的想法,故意繞了不少彎路,直到正月十五這天才將馬車駛進了臨緇城門。

而且,他沒有按照霖公子的吩咐:把月鹿姑娘安頓在風府,而是進城之後帶她一路向北,駛往他自己在王城中的私宅。

原因很簡單啊,父親和妹子都住在風府,若是月鹿住到那裏,自己與她相處的機會反而就少了。

“吟弟,雪下得這麽大,我們先找個店坊避一避再走吧!”

月鹿透過小窗看到風吟兩肩擔雪,很是心疼。

風吟低聲喝著馬匹緩行,然後騰出手撲掉肩上的積雪,“月姐姐,我們就快到家了,到家就有熱茶和暖炕嘍!”

“家?”月鹿喃喃道,“我也有家了……是了!弟弟,我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