郇陽的鳳歌公子府建在風水最好的城東憑山臨水之地;因為城邑的東北方向有高山環繞,北方的寒風難以直入,時至深冬,這處莊園裏亦如楚國南疆一般處處竹林青翠、陣陣丹桂飄香。

楚鳳歌的侍女引著剛剛乘快馬從王城趕來的王宮巫醫走向內園,麵蒙輕紗的女巫醫月鹿聖女走在最前麵;她是楚宮中法力最高的巫女,即便是身受重傷、氣若遊絲的病患在她的手下也能轉危為安;但是她每次施術之後必會自損多半內力,身體異常虛弱,所以月鹿女在楚宮中是楚王族的專用巫醫,甚少應他人所求。

這一次是新任楚君得到鳳歌公子墜馬重傷的訊息,才令快馬將月鹿女加急送到郇陽城救治公子,隨車來的還有王宮中的兩位白發疫醫。

轉過白石的拱橋,便可看到內園門外掛著粒粒紅玉果實的低矮灌木,一條清澈的溪流從左近的竹林裏蜿蜒而出直入廊下的魚池;月鹿女醫在楚王宮安居了近十年,對性格活潑開朗的鳳歌公子甚有好感,聽說鳳公子重傷,她無心觀看公子府精致的陳設,腳步匆匆地隨侍女走進內園。

鳳歌的侍女請兩位老疫醫在前堂內稍做歇息,隻請月鹿女進入公子的寢房。踏進飄著蘭芝清香的閨房,月鹿身形微頓、顯然是吃了一驚:楚鳳歌正坐在窗下的竹榻上品著香茶,而她的母親紀婉夫人與她相對而坐,臉上並無擔憂之色。

“月姐姐!”鳳歌一躍而起,“你終於來了——”

“公子,你是哪裏不適?”月鹿女巫遲疑地問。

“哎,我哪裏都好好的,若不是說我重傷,哪裏請得動你這位聖女巫醫啊,受傷的人在這裏!”楚鳳歌拉著月鹿向紫光檀屏風後麵走去。

床榻上躺著一位麵色蒼白的英俊少年:他雙目緊閉、雙頰發青,似是昏迷中也難耐身上的傷痛。

月鹿女在王宮已久,她不會多嘴地問這少年是誰,隻是探過少年的脈息和病色之後,又在少年的身軀上細查了一番,終於在左腕上找到一處刀傷,“鳳公子,何人曾為他解毒?”

“解毒?他是中了毒?”

“嗯,蛇毒雖解,但是此毒性烈,以致此人長時間昏迷不醒,另外,他亦有內傷,腹中尚有淤血,須用金針刺周身要穴以助他自身氣血修複。公子無須但心,此人並無性命之憂,我隻用平常的岐黃之術為他療傷便可醫好他。”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他是怎樣受的傷,月姐姐,你好生醫治啊。”

“吱吱!”鬆鼠小霖從床底下突然鑽出來跳到少年身邊,不停地向月鹿女做揖。

“鬆木鼠?鳳公子何時得此靈獸?”

“呃,這小白鼠啊,昨天我在離河邊的林子裏遊獵,就是這小東西突然出現引我到河邊救治這少年。”

“鬆木鼠的口涎和血液能解蛇蟲劇毒;這少年身中蛇毒,定是這鬆木鼠吸食了他腕上的毒血,救了他的性命。”

楚鳳歌驚喜地將白鼠捉在手中,“小家夥,你還會救人啊,真是了不得!”

“公子,可否叫門外的侍女進來,助我把這少年的衣衫解開,我要先刺她背後腧穴。”

“碧兒!”

“奴婢在。”侍女低聲應著走到屏風後麵。

“把他的上衣解開。”

碧兒伸手解開少年身側的絲紐,這身寬鬆的中衣便是昨天她與另一侍女給少年更換的;脫下少年的上衣來,碧兒和月鹿一齊動手將少年翻了個身;月鹿女巫拿出金針和藥盒,視線觸到少年的背上,不覺地怔了一下。

楚鳳歌還是個十四歲的少女,雖然生性豪爽,但是眼角瞥到男子白皙健壯的背部,不覺地臉紅了起來,她也注意到少年背上的人首蛇身胎記,不覺地靠近細看了一眼。

“公子,月鹿要候氣施針了,您回避一下吧。”

“噢。”

金針刺入少年背上的一刻,少年猛然動了一下,側著的麵部甚至略一抬起,口中喃喃道,“別走……小夕……不要走……”

鳳歌的手居然被少年的右手無意識地握住,楚鳳歌隻覺渾身的血液一下子湧到頸麵上:她自小是高高在上的王室女公子,自懂事起,就算是母親也很少這樣緊握過她的手,她呆呆地望著那少年好看的眉頭緊緊蹙起,竟然不舍得就此扯開他的手指!

月鹿女醫見病人握住鳳公子手指之後便老實下來,也不再催促鳳歌出去,飛快地將十幾根金針插入少年背上的太陽**經;一刻之後,女醫將金針拔出,令少年正麵躺臥,再次將金針插在胸前幾處大穴上。

果然不出月鹿所料,她剛拔出插在膻中穴上的最後一根針,那少年驀地起身,猛咳起來;月鹿女立刻拿起備在一邊的痰盂,少年連吐了數口黑血才喘息得輕些。

楚鳳歌目瞪口呆地看著女醫將少年按回枕上,少年再次沉沉睡去,隻是麵色比之前舒緩了許多。

“鳳兒——”

“是,母親。”楚鳳歌這才想起母親還一直坐在外麵的竹榻上等著。

“母親,月姐姐說他沒事啦,我們救了一條人命是不是?”楚鳳歌跑到紀夫人麵前,團團的小臉上笑出了兩個可愛的酒窩,“可是,他長得好奇怪呢,不是,我不是說他的五官,他——”

鳳歌公子靠近紀夫人低聲說道,“母親啊,他的背上有聖祖伏羲和女媧氏模樣的胎記呢,真的,很清楚的!”

“那就是了。”紀夫人若有所思地微閉上雙眼;她年輕時也是個風華絕代的美人兒,不然也不會以亡國女公子的身份在楚王宮中受君王寵愛(此時紀國已被齊國所滅),十數年長盛不衰,幾乎能與桃花夫人息媯平分楚宮的秋色。

“母親您剛才說什麽?”鳳歌瞪大杏仁似的眼睛,“您知道這少年是何身份?他是楚國世家的子弟麽?”

“你這笨丫頭!”紀婉夫人嗤笑道,“若是平常的楚國世家子弟,我能允你將他接入府園救治?還假冒你重傷的消息請月鹿聖女親來一趟?”

“那他……”

“你也是大國女公子,將來是要做一國君夫人的,怎麽腦子裏就知道吃喝玩鬧?!”紀婉對女兒發了一通牢騷,才站起身來,“這房間裏氣悶得很,你隨我到園子裏走走,瑤奴,拿公子的毛披風來。”

侍女為紀夫人和鳳公子披上厚厚的披風,鳳歌扶著紀婉緩緩走在飄著草木清香的長廊裏。

“鳳兒,你父王新喪,我們便北上到封地獨居,難道就是為了此地風光秀美、野物眾多?”

楚鳳歌見母親的話題又偏離了房中那個受傷的少年,不由得有幾分心急,“母親,不是為了出來散心,那又是為了什麽?”

紀婉看看將心事全部寫在臉上的女兒,不由得氣悶,但是想到自己十四歲那年,紀國尚未亡國,父母皆在,她紀婉兒不也是個無憂無慮的女公子麽?若不是齊襄公薑諸兒帶兵殺入紀王城,她紀婉後來能會誤入風塵、成為那個年邁的海城城主手中的玩物?

想到這裏,紀夫人深吸了口氣:都過去了,她現在是楚王宮的紀太妃,身邊還有一個如花似玉的好女兒……

“孩子啊,你也該動動心思,想想身邊的人心叵測……當年你大哥一直得你父王信任,是未來的楚國主君;所以母親一直要求你多與你大哥親近,將來不至於遠嫁他國,成為他固勢的一枚棋子……”

“大哥上月已然繼位了呀,他一直當我如親妹子一般,不像二哥,總是瞧我們母女兩個不順眼。”

“你明白這點就好!你二哥與你大哥雖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可是王室之中哪有什麽真正的親情可言!”紀婉回身令侍女遠些隨侍,才低聲對鳳歌說,“母親的手下來報,你二哥公子惲暗中聚結勢力、私交權臣,狼子野心不言而喻;偏偏你王兄心胸寬厚,對公子惲的悖逆之行不加防備,王城早晚會有大亂!我是希望你二兄以後會看在我們置身事外的麵子上,不對你我加以猜嫉。”

“可是王兄一向對我們親厚,我們為何不提醒大哥早些削了二哥的兵權,讓他死了這條心?”

“公子惲的羽翼已成,又有一幫權臣暗中輔助……”

“可是這些又與我救來的那位少年有什麽關係?”楚鳳歌終於有機會把話題帶回到她感興趣的方向。

“前幾日離水上遊的山脊突發泥石災,雨後碎石滑坡也沒什麽奇怪,可是正巧齊國派來賀你大兄繼位的使團正當其衝!齊國義子風霖是這使團之首……”

紀婉頓了頓,盯著楚鳳歌的小臉,“齊國使團未入楚界便遭此天災,但是聽探人言說:使團中隻有一人遇難、被山洪衝下離河,那就是齊國最年輕的上大夫風霖!”

“您是說,”楚鳳歌張口結舌,“內堂那少年就是——”

紀夫人點點頭,“你王兄昨日已接見齊臣,聽說風霖公子罹難的消息,立時派出眾多通曉水性的兵士,在齊人受難的山下打撈風公子的遺體……嘿,隻是誰也沒料到,這風霖公子居然被你帶回了鳳府!”

“昨天母親便猜出了這個少年的身份,才同意你將她帶進內園;風氏是伏羲聖祖的嫡傳血脈,今日你說他背上有聖祖的印記,那便不會有一絲疑問了。”

楚鳳歌大喜,“我這就派人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王兄和齊國使臣!”

“鳳兒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