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的大學(1)
火車隆隆地疾速向前行進,鐵路兩邊的景物隨之飛快變化:時而是開闊的蔥鬱原野;時而是鋼筋水泥鑄就的建築物森林……它們彼此交替著在8月末的灼熱陽光下閃耀光彩,綿延數裏。
對於第一次出來見識縣城外麵的大世界的秦媛媛而言,這些毫無疑問是新奇有趣的。
然而,離鄉的思愁,對未來的期許,混雜著些許憂慮和迷茫,卻讓此刻的秦媛媛整個人都處於一種微微不安分、躁動的狀態。
想到這兒,秦媛媛將視線從車窗上收回,瞟了一眼坐自己對麵的父親,後者正靜靜倚在靠背上閉目養神,他麵容上平和的神情讓秦媛媛略微收獲了某種信心與安定。
有必要指出,因為要陪同秦媛媛去大學報道,出行前父親專門換了一身新裝:白色短袖襯衫加黑西褲,人也上下打理得很幹淨整潔,顯得格外精神。
說起來,父親今天的服飾搭配在老家縣城裏是很常見的,可對於需要麵朝黃土背朝天的鄉下人而言仍算平時很少穿的正裝。實際上,父親那黝黑的皮膚、滿是皺紋的手依舊鮮明不過地暴露了他是種田人的事實。
但這又這麽樣?我可是他的親生女兒呀!秦媛媛如此想著,嘴角不由翹起一抹淺笑。最重要的是,我很快就可以靠自己——好吧,不完全是我一個人的努力所得——來擺脫這種宿命了。
秦媛媛還注意到,上車後父親除了在一開始和鄰座的幾個陌生乘客有閑聊過幾句外,接下來似乎是出於一種烙在骨子裏的、農民特有的老實巴交與內向使然,他主動緘口不言,讓旁人也不好找他搭話。
我以後可千萬不要這樣。秦媛媛在心裏這般提醒自己,默念著發下誓言。
倒是有件事讓秦媛媛感到微微溫暖與欣慰:當坐秦媛媛旁邊的中年婦女獲悉了父女倆此行目的後誇讚秦媛媛“學習好人長得也好,將來一定會讓家裏人跟著享福”時,父親木訥的臉上終歸露出了會心而自豪的笑容。
秦媛媛的思緒又飄回了出發的兩天前,也就是家裏為她辦升學宴的那天。
升學宴在【華夏國】很多地方都是固定習俗,通常情況下,這也是舉辦者來為自家考學成功的子女籌集學費的重要手段之一。
秦媛媛記得很清楚,那天父親還特意邀請了何村長赴宴——盡管何競家和她家並不是親戚,隻不過何村長因為臨時有事,宴席快開的時候才趕到她家,並且在同她和她父親道了幾句喜後就急急忙忙辭行了,走前村長還當著眾人的麵遞了一個鼓囊囊的紅包。
但當天晚上秦媛媛在幫助父母清點彩禮錢時卻聽母親提起,升學宴結束後父親還是偷偷找到村長,將那個紅包給原封不動地退回去了。
秦媛媛接著又憶起了離家時母親和弟弟的送別。
對於母親,秦媛媛如今抱有一股複雜的情感,畢竟生她養她就是母親,然而認為女孩子讀書沒用的人也是母親,哪怕後一件事是出於無奈,更非母親獨自全權定奪。
“媛媛,接下來你就要一個人在外麵過了,好好照顧好自己,啊——?”出發的前一刻,正忙著做早飯的母親被父親從小屋廚房裏喚出,對自己女兒即將到來的新生活仍是放心不下的她再度囑咐道。
母親說這番話時語氣裏滿是掩飾不住的傷懷落寞,而秦媛媛還真切地發現,母親眼中有晶瑩的淚澤閃動,後者那本來就因生活的重負而佝僂瘦削的身軀一瞬間顯得又蒼老蕭索了幾分。
其實,同樣的話語在昨晚她已經對秦媛媛說了很多很多遍,不厭其煩。
誰家父母不心疼子女呢?都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骨肉啊!
至於弟弟的鼓勵與祝福則令眼角已經開始隱隱發酸的秦媛媛感到深深觸動,亦讓她無形之中下定了一個決心——
那就是,等自己跳出農門後,一定要全力支持自己的弟弟擺脫相同的命運!
這紛亂的一幕幕浮現在秦媛媛的眼前,化作或正麵或負麵、或積極或消極的情緒,它們結隊侵襲入她的心,又相互爭鬥、撕扯,卻難以立分勝負。激烈的思潮波動開始累及秦媛媛的上下眼皮,而一路緊繃著神經也讓她覺得疲憊難言,於不知不覺中,在鐵軌有節奏的陣陣轟鳴聲伴奏下,她的意識漸漸地沉入了一片寧靜的黑暗……
***
迷迷糊糊中,秦媛媛感覺有人在推她。
“媛媛醒醒!媛媛!火車到站了!我們要下車了!”是父親的聲音,混在一片嘈雜中。
秦媛媛費勁地睜開眼,她發現火車不知於何時停住,這會兒整個車廂裏的人起碼有一半在忙活動作,而父親正探著身子將行李依次從貨架上取下。
到……到站了?這麽……快?秦媛媛感覺人暈乎乎的,視野也是一片朦朧,她晃了晃頭,想將困意甩出腦海,可惜收效甚微。
父親顯然沒空來關心秦媛媛的狀態,他把一個大旅行包遞給秦媛媛。“走吧,媛媛。”父親利落地說道。
秦媛媛提起旅行包,緊隨著父親走下車,她前腳才軟綿綿地落地便感到一股同車廂裏冷氣截然相反的高溫迎麵襲來,人猛激靈變得清醒了不少。
大城市的夏天還真熱,這是她的第一個念頭。
這當然不是秦媛媛矯情,其時接近中午,G市的夏陽正辣,熱浪滾滾升騰,火車站尤甚。
即便如此,因為客運高峰期的緣故,站台涼棚內仍密密麻麻擠滿了人,並且秦媛媛特別注意到,很多人都是中年人和年輕人的組合,也就是說,他們和自己一樣,也是來異地報學的。
父親領著秦媛媛尋了一處有遮陰的落腳點站定,依他的打算,父女倆先就地歇會,接著再做安排,秦媛媛則借這個機會環視起周圍的人與物。
光這兒的人估計就比我們那的小鎮集市都要多了,她想,一邊用手不停地給自己扇風,G市的“入口”原來是這般模樣啊!
秦媛媛的目光旋即落在了火車站那昂然矗立的中心大樓上,當場便得出了火車站是比家鄉縣城*政*府*大樓都要氣派的結論。
“媛媛,我們在這等一會兒,我打個電話。”正四處張望間,她身旁的父親掏出手機撥了個號碼,“咦,奇怪,怎麽一直是占線呢?”
“打給誰的?”秦媛媛很好奇,出發前父親可沒有說要他有在火車站約好了誰,而她家在G市裏也沒什麽可以照應的熟人。
啊等等,她記起來了,何競的母親不是說過讓何競來車站接自己的麽?
自己怎麽把這事情給忘了!
那父親這不就是?想起何競,秦媛媛的心驀地變得忐忑起來。
下一刻她的預料正式成為事實:還沒等父親將手中的電話打通,一個高大的身影撥開重重人流,出現在了秦媛媛的麵前:“你好呀,秦媛媛。”
果、真、是、何、競!
“你……你好,何競。”秦媛媛眯了眯眼,她聽見自己幹巴巴地回應道。
何競今天穿的是一身T桖陪牛仔褲,再加上他帥氣的外形和陽光的氣質,很容易就讓人產生他就是G市本地人的錯覺,也難怪秦媛媛看到他會短暫愣住。
何競衝她笑笑,將貼在耳邊的手機拿下收好——這個動作讓秦媛媛確定了父親打電話要找的人就是何競,而緊接著一旁父親的話也算做了佐證:“小競,讓你為了媛媛的事情一路趕過來,真是麻煩你了。”
“秦叔叔,這話您可就說的不對了,都是一個村子裏的人,再說我這些天在親戚家呆著也是閑著。”何競不以為意地道,說著他的手伸向秦媛媛的旅行包,”來,媛媛,我來幫你提吧,我力氣肯定比你要大。”
秦媛媛卻是知道何競是拿定主意要獻殷勤,猶豫了片刻便將旅行包交了出去,然後她問了一個傻乎乎的問題:“那,接下來我們要去哪?”
“接下來?接下來當然是去你的學校啊,柏南大學。”何競似乎被逗樂了,他臉上的笑意讓秦媛媛頓時覺得很窘,“放心,我來之前就把路線都給摸熟了,跟著我就對了。”後一句話算是給秦媛媛台階下。
就這樣完了?還以為何競會借著寒暄的機會纏著自己聊天呢!秦媛媛在心裏鬆了口氣,卻又莫名感到悵然若失。
也對,火車站可不是個適合說話的地方。
***
何競他們剛走出火車站大廳,立刻就有一群人圍攏過來推銷他們的貨物搬運和旅館住宿等服務。何競迅速擋在秦媛媛前麵,嘴裏大聲嚷嚷著“不用不用,麻煩讓讓,讓讓”,好容易才帶著父女倆來到外邊的廣場上。
“這群人總是堵著路,煩死人了。”何競回想起方才的情形,厭惡地抱怨道。
從人山人海中解脫出來的秦媛媛聞言不自覺笑笑,她抬手擦拭了下額頭滲出的汗珠,饒有興趣地打量起四周的環境。
到底是火車站附近的黃金地段,車水馬龍川流不息,不遠處街道上各種裝潢精致的小店密匝匝地排成一條龍。
隻是這片繁華的盛景也有缺憾,比如吵耳的嘈雜、空氣中飄著股鮮明的刺鼻汽車尾氣味、炎熱得有些反常的溫度等。
不過其時真正讓秦媛媛“觸動”的是,馬路邊上黑壓壓的幾乎都是排隊等公交的人,後者又以學生打扮的少年少女居多。
“我們是坐公交還是?”秦媛媛擔憂地問何競。
“我的小姐姐,現在是開學季哎,當然隻能打的了,上公交要你擠得上去才行啊,但問題是你的行李可不少。”何競沒好氣地回複她道,他扭頭看向秦媛媛的父親:“秦叔叔,您怎麽說?”
秦媛媛看見父親躊躇了片刻,知道他一定是在心疼車費,好在這讓人略感難堪的遲疑僅僅持續了幾秒種,父親就開口道:“那就……打的吧。”
***
雖然打的的主意是何競提的,但事實上即便是攔出租車也是費了他們好一番周折。
由此秦媛媛算是見識到了什麽叫做大城市的學生返校潮!
何競粗略告知司機目的地和行駛路線後,就嘰哩哇啦地為同樣和他坐後排的秦媛媛介紹起了沿途G市的地標風景:“這裏是三環步行街,很有名的,那些大品牌在這兒都有專賣店,吃的玩的也很多。”何競解說時那股熱情勁兒就像是個導遊,“再前麵就是英卓邦購物廣場,晚上這兒燈一亮,加上音樂,氣氛可讚啦……”
秦媛媛聽何競如數家珍地講著,在心裏直感歎G市的繁華確實讓她目不暇接,自己在縣城的那點可憐見聞經曆放在這兒簡直就是微不足道。突然,她的視線為遠處一座歐式高樓上的塔鍾給吸引住了。
這還是秦媛媛第一次在現實生活中近距離接觸這麽大的鍾呢!
“那個大鍾,還有那棟高樓,都很漂亮呢!”她情不自禁地說。
“哦,你說哪個啊,我幾年前來G市玩的時候,這種建築有很多的,那時候手機還沒有流行起來呢,不過現在這種建築就慢慢少了。”何競的頭湊了過來,為她解釋道。
“你幾年前就來過G市?”秦媛媛好奇地問。她知道何競家的條件不是一般的好,不過有關他經常到G市來玩卻還是頭次聽說。
虧她和何競在同一個村子裏長大,還做了多年的同窗和老鄉,自認對他的情況算足夠了解。
“是的,都是到我親戚家玩,這幾天學校不是還沒開學麽,我就暫時呆在他們家。”
“那你對G市一定很熟囉?”
“不算很熟,但是也來過很多次了。”何競道,“對了,你報到的柏南大學離這兒要比我們的學校近多了,你以後有時間了可以經常到這兒玩。”
前提是我和你一樣,足夠有錢有閑,秦媛媛暗自想,對於何競的友好提議,她淡淡一笑而過。
秦媛媛還知道何競口中“我們的學校”是指川華大學,但這裏何競提到兩人就讀的學校,不論有意還是無意,卻勾起她的幾絲愧疚與不安:“對了,何競,我本來就填了川華,但是沒錄取上,倒是被柏南大學選中了。”秦媛媛說道,聲音有點發幹。
“這個要看運氣的,秦媛媛。”何競聳聳肩,“你應該感到幸運,你知道麽,很多人填誌願出了問題的,第一第二誌願都掉檔了,隻能重頭再來。”
“啊,還有這回事?”秦媛媛應答道。
其實她很清楚自己是在故作驚訝,因為這些同大學誌願填報相關的細節,早在高考前老師就明確告知了所有考生。
“是這樣的。不過如果你分數夠高的話,找好了複讀的學校,是不用交學費的,隻不過你要多耗費一年光陰而已。”何競繼續侃侃而談道,他似乎全然沒有注意到秦媛媛話裏行間的異樣。
何競,秦媛媛對自己無聲道,我之所以會和你提到這些,是怕你誤會。
不過就現在看來,自己倒想多了呢!
這時出租車拐了個彎,駛入一片全新的街區,它比火車站要幹淨整潔許多,至少看起來不怎麽擁堵,不過秦媛媛卻注意到路邊的不和諧一幕:幾輛工程車正配合著很多建築工人在一塊被犁開的大土坑上緊張施工,煙塵彌漫,而隆隆的喧鬧更是隔著遠遠都聽得見。
“啊,這一帶剛剛被市裏劃為重點建設區,等房子蓋起來就會好了。”何競看出了秦媛媛眼中的疑惑,又主動介紹道,“不過到那時候,估計這兒的房子就會一萬多一平了,我才聽說,幾個月前有業主就為了拆遷補償的事情在這附近鬧了好幾回呢!”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何競的話令秦媛媛暗自抽了口涼氣,一萬多一平!
此刻秦媛媛的悸動不是沒有原因的:當她第一次見識到G市的美麗時,就近乎本能地萌生了未來在G市或類似的大城市紮根、開啟新人生的想法。
適才秦媛媛也不過是覺得那工地同周圍的高樓大廈相比顯得格格不入、有礙市容,誰曾料到何競的後半句話卻讓她洞悉了G市繁華麵目後的不菲代價與高昂生活成本。
秦媛媛在大學第一學年裏的學費是五千多,僅僅這些就已經讓秦媛媛的家庭難於承受,秦媛媛亦因此而背負了巨大的心理壓力。
但現在看來,真正的考驗還遠沒開始——就比如,她的美好人生願景尚未勾勒成形,現實便給了她無情的一擊。
秦媛媛頓時覺得車窗外的風景變得遙遠、暗淡了許多,就連欣賞的興致也萎靡了起來。
“這小夥子還真沒說錯,這年頭炒房子都發財了,什麽都沒房子貴,什麽都沒房價漲得快。跌跌漲漲最後還是漲。”發話的是司機,一路上秦媛媛和何競的對話他可是都聽見了。“本來年前還跌了不少,結果半年不到又蹭蹭蹭地上漲,也沒人來管。照我說,這炒房子的,也都是沒良心,平民老百姓衣食住行為大,人家幾代人的血汗積累,就這樣一下子全給這幫奸商給榨幹了。”
“當然啦,我說這有錢人啊,大部分都是發的昧心財,這話還真不是虛的。”這回是坐前排司機旁邊座位的父親主動打破長久的沉默。
秦媛媛的眼角餘光卻瞥見何競聽了這話隻是笑笑。她陡然想起,何競家相比自己家而言,算有錢人了吧?
“我這些天看電視上的新聞,說國外正在鬧經濟危機,就是資本家炒房子給弄得,這人心,都是貪婪的,闖了禍吃了虧才曉得後悔。”司機的話頭突然一轉,“我說你們,小夥子,還有小妹妹,都不是同一個學校的吧?”他問的對象正是秦媛媛和何競。
“哦,我是她同鄉。我這是送她去學校報名呢。”還沒等秦媛媛反應過來,何競就飛快答道,“她以前沒來過G市,然後我也在G市區讀大學,不過不同校,我媽就想著讓我幫下忙了。”
“你……”何競的這番話令秦媛媛的心頭突然泛起一種難以言明的奇怪感覺。
該怎麽形容它呢?
是因為被搶話而憤懣不平?
可偏偏他沒說錯什麽呀!
又或許是……一種……異性間……的羞惱使然?
……
無論如何,秦媛媛還是覺得自己被“占了便宜”,於是趁何競未曾注意,她沒好氣地瞪了他的側臉一記。
叫你舌頭長,秦媛媛幽幽地想。
孰料何競竟心有靈犀般地於刹那轉過頭來,同她四目相對,更回以得意的一笑。
“我……”秦媛媛欲言又止。
“哦,這樣啊。”是司機又發話了,這恰到好處而又出其不意地化解了後排兩位乘客於微妙瞬間所創造的尷尬,並且謝天謝地,此後司機重新將全部注意力集中到開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