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基層的故事
小分隊
我坐著車繞著太湖轉了半個圈就來到了ZJ省的一個小鎮，我拖著行李一下車就被前來接站的人認了出來。我上了他的車就開始仔細打量起他來，他就是我們小分隊的領導劉隊。劉隊看起來隻有三十多歲的樣子，留著小平頭，戴著厚厚的眼鏡，說起話來總是一副之乎者也的語氣，這做派倒有些像七八十年代的老學究。
汽車穿過熱鬧的街道就駛向了寬闊無人的柏油大路，道路兩旁不時的出現成片的池塘，不遠處盡是整齊的二層洋樓。此時還沒有徹底走出冬天的印記，路邊的花草都處於休眠狀態，若是到了陽春三月，這裏該是怎樣的一種美麗啊。可能是出於專業的嗅覺，再次在他鄉看見這連片的池塘我的內心不免有些小小的激動，我這三年來的辛苦所學終於能派上用場了。
劉隊一邊開車一邊用蹩腳的普通話跟我進行著交流，我漸漸收起了欣賞風景的悠閑心情，開始小心謹慎的回答起他的問題。劉隊這個人雖然看起來有些迂腐卻十分健談，沒多一會功夫我就放下了戒心，開始跟他敘述起自己在學校的那些趣事。對於重中之重的實習經曆經過我的一番長篇大論更是為我加分不少，談到其中的經驗技術環節，我顯得神采飛揚，絲毫沒有任何保留就一股腦兒的全都倒給了他。起初他還聽的津津有味並不時的跟我互動一番，可到了後來他就開始變得沉默，臉上的表情也有些嚴肅。對於我著重敘述的環節尤其顯得冷漠，甚至不時的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不屑的神情。我還以為他開車有些疲勞，也就沒往心裏去。
我們在一個鄉鎮的主幹線路邊停了下來，我將行李拖下了車就跟著他的腳步走進了一處民居。南方發達的鄉鎮再一次令我震驚，我眼前這番熱鬧的景象與我家鄉比起來也是毫不遜色，周圍的幾處建築雖說有些老舊，但身處在川流不息的人群和鱗次櫛比的商鋪之間仍不失其挺拔的本色。
我們小分隊的大本營就坐落在鎮中心的街道上，這棟從外表看上去有些灰暗的房屋裏麵竟有三層樓共四個房間，家電設施也是一應俱全，比起這幾天住的小旅店著實強出了不少。小分隊除了老大劉隊之外，還有吳連長、朱少爺，以及另外一個實習生安智。
先來說說吳連長，他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那種活潑好動的類型。他的皮膚有些粗糙，中等個頭，五官就像臨時拚湊在一起那樣毫無特點，走起路說起話來都給人一種風風火火的感覺，他一開口就像一挺裝滿子彈的機關槍一樣瞬間就噴射出密集的火星，不打完全部子彈是絕對不會停下來的。
與吳連長的相比朱少爺就是個安靜沉穩的美男子，他天生的濃眉大眼，身材健碩，說起話來也是柔聲細語，讓人有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他們二人不僅來自一個學校，還曾經是上下鋪的同學，如今畢了業還能在一起並肩戰鬥，這真是一種莫大的緣分了。
最後就是跟我一樣的實習生安智，他是典型的沉默寡言型。他平時的話不多，總是保持著一副嚴肅認真的樣子，站在人群裏輕易的就被埋沒掉了。雖說我們曾在一起開過幾天會，但我對他實在沒什麽印象，就連他最初的樣子也記不清楚了。
我們五人的小分隊今天就算正式成立了，按照劉隊的安排我和安智分別由吳連長和朱少爺帶領，明天就跟著他們正式下基層體驗市場。
傍晚天空漸漸灰暗下來，鎮上也開始變得安靜起來。等到七點鍾左右這條曾經熱鬧非凡的大街就變得冷冷清清，所有的商鋪也都關閉了大門，整個小鎮仿佛一下子就陷入了沉寂之中。據說這個曆史悠久的小鎮還保持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習慣，鎮上的人們似乎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生活方式。在這個沒有夜生活的地方，我和安智來回走了兩遍連一家營業的餐廳都沒有找到。
好不容易在一家即將歇業的超市裏買到了泡麵和香腸，今晚的晚飯才算有了著落。晚上八點鍾左右整個小鎮就徹底的安靜了下來，就連外麵寬敞的馬路都很少有車輛通過，可能對於很多人而言，一天的時間已經結束了。
我躺在床上還有些發懵，回想起這幾天自己的經曆我不由的發出一陣感歎。五天時間我竟跨越了兩個省，輾轉於三個江南小鎮，直到這一刻我才算暫時安定下來。明天的我即將跟著吳連長踏上真正的戰場，也許到了那裏我才能真正釋放自己生平所學吧。
天空越發的黑暗，道路兩旁的路燈也被熄滅了。我凝視著眼前的黑夜，一種莫名的恐懼突然向我襲來，我瞬間就全身發抖，快步離開了窗台鑽進了被窩，許久之後才逐漸平複下來。
走訪基層
早上六點鍾左右我就被吳連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吵醒，我還以為發生了什麽事情，胡亂就穿好了衣服。打開門隻見吳連長擺出了一副嚴肅認真的模樣，我以為他要開口訓斥我，他卻突然間笑出聲來，把我弄得一陣暈頭轉向。
收拾好之後我就走下了樓梯，吳連長已經穿戴整齊站在了他的摩托車前。早就聽劉隊說起過吳連長是個狂熱的機車迷，眼前這款銀白色的摩托車就是他的心愛之物了。我正仔細的打量著這個龐然大物，他卻不知什麽時候就拿起了抹布認真的擦拭起來。這個連洗臉都隨便撲騰幾下的人擦起車來竟是一絲不苟，我打算伸手去幫忙都被他嚴詞拒絕，隻得尷尬的站在一旁安靜的看著他近乎苛刻的表演。
擦好了摩托車我就跟著他出門了。他打著了火給足了油，摩托車瞬間就開足馬力竄了出去。我隻感到冷風不停的從我臉上吹過，直叫我睜不開眼睛。我將頭縮在了他的身後才感覺好了一些，車越開越快，慢慢的我的脖子裏就灌滿了冷風。連長奔放豪邁的性格跟他這駕駛風格真是完美匹配，每逢彎道他不僅不減慢速度，反而選擇全速通過，弄得我是提心吊膽。他倒是自在的很，就好像在挑戰自我一樣，每一次完美的通過彎道我都能感到他的身體微微的顫抖一下，仿佛在慶祝自己挑戰成功。
我們在一處經銷店門口停了下來，他迅速整理好了衣服就打算走進去，我這一路來被冷風吹得生疼的雙眼此刻才慢慢睜開。
“快點的啦，你還在磨蹭什麽啊。”他站在門口大聲的說道。
我無奈的拍了拍身上的灰塵，跟著他的腳步就走進了這家門店。
這裏麵的空間大多數都被貨架占據，上麵雜亂的擺放著各種水產藥品，有些我連名字都叫不上來。除了貨架整間屋子就隻剩下一張破舊的木頭桌子，此刻老板正低頭算著賬。
吳連長熱情的走過去做了一番自我介紹，老板就停下了手頭的工作，將我們讓到了座位旁。老板親切的為我倆倒了兩杯熱水就開始就著吳連長的話題侃侃而談，我本打算喝口熱水暖和暖和，但連長卻絲毫不給我喘息的機會就開始了連珠炮似的表演。我生怕錯過什麽重要的內容就急忙放下了手中的水杯開始認真傾聽起來。起初他們的語速還不是很快，雖然幾句話之間還帶著濃重的地方口音，但大多數對話的內容我還是能聽得懂。可到了後來他們兩人越說越快，慢慢的就用標準的地方口音對起話來，他們兩人就坐在我正對麵，我卻連他們說什麽都不知道。此刻我除了感歎大中華地大物博之外再也找不到合適的理由來表述我當時的心情，我甚至一度產生了錯覺，仿佛自己正身處國外一般。
我隻得握緊水杯凝視著他們兩人的表情變化，從他們細微的變化之中仔細揣測聊天的內容。我不是神探，這工作沒做多久我就感到頭疼不已。我向一個時鍾一樣始終安靜的佇立在他們的身旁，目光還反複在他們兩人的身上來回擺動，這尷尬的處境也著實令我有些為難了。
半個小時之後吳連長緩緩起身，跟老板告別一番之後就帶著我走出了大門。出了大門我才感到外麵的世界是多麽的美麗動人，我站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氣所得到的滿足感都要比剛才大得多。
“我說你怎麽這麽磨蹭啊，動作快一點嘛。”吳連長拿著頭盔瞪起了大眼睛。
我急忙跟了上去，嘴上還是一言不發。
“我問你剛才有什麽收獲呀？”他坐在了座椅上並沒有啟動。
“啊，收獲，我收獲挺大的。”我小心翼翼的說道。
“唉，你剛才怎麽一句話也不說啊，就聽我一個人說是鍛煉我還是鍛煉你啊，下次得你先開口說話。”他戴上了頭盔就開始打火。
我坐在後麵心裏就泛起了嘀咕，讓我說話倒是不難，隻是這地方方言實在是晦澀難懂，讓我怎麽跟人家交流啊。
摩托車在飛速的行駛，沒多一會就在一處池塘邊上停了下來。此時池塘邊上剛巧有一位老者在散步，吳連長果斷的示意我前去搭訕。我隻得下了車，戰戰兢兢的向著老者的方向走去，他卻鎮靜的坐在車上整理著頭盔。
我小心翼翼的說出了公司的名字並說明了來意，老者的態度很是和藹，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之前略顯緊張的心情慢慢就放鬆了下來。
老者不待我開口就開始向我說著什麽，我不禁皺起了眉頭，他的話我自然一句也聽不懂。幾秒鍾之後老者停了下來，用滿是期待的眼神望著我仿佛在等待我的回答，我有些發難，兩隻手不停的在身前反複揉搓。
此刻的我真是充滿了尷尬，臉上也開始漲紅，在這寒冷的天氣裏隻有兩頰還有些許的溫暖。老者臉上的表情開始變得僵硬，眼神中也微微流露出不悅的樣子。這時吳連長突然出現在我身邊，接著老者的話題就開始了長篇大論。老者的神情漸漸歸於平靜，說著說著他們兩人就開始向池塘的深處走去。
我一個人尷尬的站在原地還沒回過神，這短短的幾秒鍾時間就好像磁鐵一樣吸走了我全部的注意力，讓我有種欲哭無淚的感覺，不用說這次的表現又要被打上一個大大的×了。
回到住處之後吳連長就把我的糟糕表現一五一十的告訴了劉隊，我早早就低下了頭準備接受應得的訓斥。劉隊見我一臉沮喪不僅沒有批評我，反而開始安慰起我來。我有些慚愧，更有些感動，這還是我身在異地第一次得到這樣溫暖的關懷，我暗下決心要好好表現一番，一定要用實際行動來為自己正名。
碰壁
經過幾天反複的錘煉我不僅克服了拜訪客戶時的恐懼，就連晦澀難懂的方言也能聽得懂一二，跟養殖戶進行一些簡單的對話還是問題不大。
這天正好趕上三位領導有事，我和安智就被安排獨自拜訪客戶。之前有吳連長在我身邊，每當我遇到尷尬的時候他都能幫我及時化解，我隻管勇往直前就好了。可如今我身邊卻站著比我還要靦腆的安智，真讓我這心裏空落落的。
由於我倆還沒有交通工具，劉隊就囑咐我們不要走太遠，隻在住處周圍走訪幾家經銷店、藥店和養殖戶就可以了。他並沒有交代具體的任務數量，卻要求我們回來後向他匯報，這就提前斷絕了我們偷懶的道路。
我和安智相視一笑就走出了家門。這個鎮不愧為水產養殖重鎮，鎮中心開業的店鋪幾乎有一半都跟水產有關，沒走出多遠就有幾家經銷飼料和漁藥的店鋪。我在門口走了幾個來回，仔細打量一番之後就帶著安智走進了一家飼料經銷店。
店主是一個中年婦女，她正跟兩個男人聊天喝茶，見我們兩人戰戰兢兢的走了進去自然投來了好奇的目光。安智習慣性的低下了頭，我不得不挺身而出，急忙將一段早已背熟的開場白一股腦兒的說了出來。
我的本家公司在這一帶還有些名氣，這幾天連續的走訪下來我突然間發現自己當初有些盲目的選擇竟是如此英明，我和吳連長在下麵無一例外都得到了客戶的熱情款待，這讓我原本還有些擔憂的心慢慢就放了下來。
這一次我的開場白算不上精彩卻也是毫無破綻。我正麵帶微笑的等待店主的招待，店主在聽了我的介紹之後卻突然變得嚴肅起來。兩隻眼睛惡狠狠的盯著我，隨後又掃向了我身邊的安智。這尷尬的氣氛停留了幾秒鍾就被她那尖銳的聲音刺破了。
“我說你們兩個是新來的吧，怎麽之前沒見過哎？”她的聲音有些刺耳，還帶著一些鄙夷。
“啊，沒錯，我們是新來的實習生，今天是特意拜訪您的。”我一字一頓的說道。
“哼哈，拜訪我？是你們領導讓你們來的嘛？”她雙手插在胸前，眼神變得格外的犀利。
“這，這倒沒有，領導讓我們隨機拜訪，第一家就走到了您這裏，看來我們還是有些緣分的。”
“你算了吧，我們之間可沒什麽緣分，你不是來看我笑話的吧。”她突然間瞪大了眼睛，直讓我有些膽戰心驚。
“沒，沒有，這，這怎麽會呢。”我開始變得語無倫次。
這時坐在沙發上的一個中年男人突然站了起來，他岔開雙腿雙手插兜就開始對著我發火。
“我說小子啊，你還是讓領導來吧，你來是解決不了問題的。”他的聲音混重濃厚，給人一種不怒自威的感覺。
我一時之間還沒有回過神來，他卻依依不饒繼續開炮。
“你怎麽沒話說啦，那我來說好啦，我去年在你們公司預定的苗種，結果養了沒多久就出事了，你說說看這是怎麽回事呀。”
我和安智麵麵相覷，臉上竟同時寫滿了無奈和尷尬。
“這個，可能是環境不適應的問題吧。”安智緩緩的答道。
“你開玩笑啊，我隔壁的老江跟我用的都是一樣的水嘛，他的苗種怎麽就沒事情呀，你給我解釋解釋看。”
“這，這我也不太清楚唉。”安智艱難的蹦出了幾個字就再一次低下了頭。
“說不清楚吧，說不清楚就是你們的問題，想蒙混過關是不行的，還是回去找你們領導來吧，不要一直把我們當小孩子嘛。”他氣憤的坐了下來，翹著二郎腿就點燃了一支煙。
“我說你們這家公司啊，去年跟我合作之前說的好好的，結果到了最後就開始出爾反爾了，你們說這辦的叫什麽事情啊。”店主接過了話茬繼續說道。
“您說的這些事情我們剛來真是，真是不知道啊。”我咧了咧嘴無奈的說道。
“不知道？不知道你們來這裏幹什麽啦，趕緊走吧，真是浪費時間。”店主說完就轉過了身，隻留給我們一個憤怒未消的背影。
我和安智隻能悄悄的退出了店門，出了大門我趕緊跑到了旁邊的一棵小樹前蹲了下來，我恨不得找一個地縫鑽進去。我的腦海裏不停的重播著剛才的畫麵，想不到我精挑細選的一家經銷店竟然會埋藏著這麽深的一顆炸彈，差點沒把我倆這初來乍到的實習生炸的粉身碎骨。
我無助的蹲在地上抓著頭發，安智點燃了一支煙，在一旁若無旁人的抽了起來。我是個心事很重的人，平日裏被人批評教育一番都免不了要感慨悲傷，如今在遙遠的南方莫名其妙的就被人連番訓斥一通，我的心情真是難以平靜下來。
晚上當我向劉隊匯報的時候他卻顯得很淡定，嘴裏反複重複著讓我們學會接受批評之類的話，臉上絲毫沒有顯示出不滿的情緒。之前我還幻想著能澆起他的怒火，好讓他明天帶領我們殺向那家店鋪找回尊嚴，可如今他三言兩語之間就化解了我滿腔的不平，這也許就是領導的魅力了。
我在筆記本上詳細記錄了當天發生的事情，多年以後當我偶然翻開筆記本，在字裏行間中依然能夠讀得出當年的憤怒來。不過在看盡花開花落，品透悲歡離合之後我也沒有了當年的銳氣，隻是淡淡一笑就讓往事在微風中灰飛煙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