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夕陽的餘暉照耀著這所高校。流雲就像懷舊的棉花糖,糖絲則融化在了藍色的天空中。齊七和林告別,獨自背著書包坐上7路車,她看著窗外逝去的街景,眼裏流動著不知名的顏色。
她在某一站下車。
先是穿過長長的街道,然後轉過幾個拐角,聞著從水果店鋪腐爛的甜香轉變為垃圾糞便的惡臭,看到淡藍色的低矮建築變遷到灰暗欲墜的拆遷區,神色懶洋洋的。
一把空蕩蕩的躺椅杵在破舊狹小的房門前,沒有任何人認養的野貓既在這裏四處逃竄,又在這裏生生不息地繁衍。而更為隱蔽的鼠輩則藏身於潮濕的井蓋下,水管裏。
她把書包朝角落裏一扔,打開抽屜裏翻了幾張紙鈔。
隔著她家兩幢房子的老人叫住她:“七七啊,我剛剛熱了點飯。”
“嗯。”齊七腳步微頓,“阿公你先吃,我今天可能會晚點回來。”
她的背影在夕陽下劃下深厚的一筆。
齊七走進那家熟悉的網吧,已經有人在那裏等她。
幾個人都是附近的少年。
“代練的價格,貝媛跟你們談過了吧。”
大家也都曾碰過幾次麵,隻不過不那麽相熟:“沒問題。”
人生多變,歲月無常。總有那麽一刻,想要沉溺一回。
貝媛舉著咖啡杯,看著手機上的照片發呆,已經七年了啊。自從那個人去世,已經七年了啊。
“老板……”
貝媛抬頭,麵前是一個清秀麵容的人。
那人抓了抓自己的長發:“我來網吧是……是我想問……”
貝媛漾開一抹豔麗的笑,她輕點下巴,注視著麵前這個女人:“你想,做什麽?”她的咬字天然拖著小小尾音,笑的時候,眼睛是彎彎的月牙。
“那個……我要開一台機,老板。”仿佛是為了避免尷尬。
“哦。”貝媛喝了一口咖啡。
借著女人付錢的時刻,貝媛想了想,遞給女人一張名片:“這裏有我的名字,還有我私人的電話。”
“你……”
“玩玩而已嘛。”貝媛不在意地聳肩,依舊捧著那杯咖啡。最後,在女人轉身的一刹那,貝媛輕聲道:“我們是同類吧。”在不甚明亮的燈光下,這是僅有兩個人聽得見的低語。
貝媛下班回家,路過一家老寵物店,不自覺像往常一樣慢下腳步。她說:“我一直想要隻貓呢……小小軟軟的喜歡膩在我們膝蓋上,生氣的時候呲牙咧嘴,但是……”那個時候,這家寵物店隻有現在一半規模。
“我不喜歡貓。”齊七說。
“那就養狗吧,你喜歡狗嗎?”
齊七移過視線,不再看寵物店裏的貓狗:“不喜歡。但是貓很像你,買一隻也沒關係。”
“居然說我像貓!”貝媛嬉笑著勾上齊七的手臂。
貝媛的眼裏又湧上了水汽,她像是無法忍受般地甩頭。摒棄記憶裏一切有關那個人的回憶,但是,根本無法做到。
“為什麽啊……”要讓我痛苦?為什麽啊?混蛋!混蛋……
貝媛仰麵望天的姿勢,在大街上顯得怪異。她隻是想把眼淚逼回去而已。她提著一袋子吃的走了很遠的距離來到那條熟悉的小巷。裝上一副輕鬆的模樣,她走到一架躺椅前,椅子上小憩的老人穿著幹淨老舊的唐裝,外麵披著一條毯子,灰白的頭發像是霜雪一樣冰冷。老人睜開眼睛,看到是貝媛,露出和善的笑容:“小媛來了啊?”
“啊……我買了和昨天不一樣的飯菜,這次沒有蝦了,所以叫了幾個獅子頭。”貝媛蹲下身,把簌簌作響的塑料袋打開,飯菜的香氣和溫度在保溫盒打開的一瞬間散溢出來。
貝媛平靜地看著老人慢慢地吃著飯,偶爾用紙巾為他揩掉流下的津液和油水。
“齊七,要和我一直在一起哦。”她從來不是一個有安全感的人,她總是讓齊七說那些兩人都不相信的誓言,然後將頭靠在對方並不寬廣的胸膛,仰臉吻著齊七的下顎。齊七很瘦,有些時候,貝媛總會忍不住逼著齊七讓她多吃點,但是齊七不想做的事情,沒有人能強迫。貝媛每次都以失敗告終。
貝媛回到自己的公寓時,已經七點了。她將陽台上的花盆移到了室內,然後給魚缸裏換了一次水,她做這些的時候,非常認真。認真到,像是在完成一項非常重要的任務。
電話響起。
她擦了擦手,接起。
“喂……?”
“嗯,貝小姐你好……我是你剛塞名片的那個人。”
“嗯,然後呢?”貝媛輕聲道,“想和我玩玩?”她自是不可能認真,自從那個人去世,她就再沒有了和誰在一起的概念。哪怕,她知道,那個人心中所想並非是她。
一陣沉默。
許久,“我想知道,你認識一個女生嗎,她一米六五左右,有點瘦,經常打架……”
貝媛打斷:“你究竟是誰?”
“我……我嘛……我大概什麽也算不上吧。隻是最近總是想到對方,我很想知道那個人究竟是誰?”林坐在公園的長椅上,路燈已開,灌木叢的影子斜斜地躺在地上。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說出來你應該也不相信吧,我總是夢到她,最近還有你。但是醫生說我是因為太過疲勞而出現幻覺……我也不知道。”
冬日特有的寂寥寒冷非常明顯。林舒了一口氣,繼續道:“你們是情侶對吧?那個人是你的戀人吧……我隻想知道,她的名字。”
貝媛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從別人的口中聽到那個人,她已經不想糾結什麽前因後果,一切被苦苦壓抑的過去像是被按了開始鍵,一幕幕從眼前放過,快樂的、撒嬌的、羞澀的、難過的、傷心的、絕望的。她說:“你說對了一半。她是我的戀人,我不是她的戀人。她有喜歡的人。她的名字,齊七。我喜歡叫她小七,叫她小七的時候,她從來沒有回應過,但是呢,但是也從來沒有拒絕。”
“對不起……對不起,”貝媛突然笑著哽咽道,“謝謝你……我已經很久沒有這麽快樂過了。”
“……你在哭嗎?”
林抓著手機。
齊七,齊七,這個名字光是念著就非常美好。林默念著。
貝媛在電話裏說:“已經七年了,我以為自己可以愛她一輩子的,我以為自己可以堅持下去的。但是……好像……就像……死去了。”
“那個人怎麽了嗎?什麽七年啊?”林踢踏著凍僵的雙腳。聽著電話裏不辨悲喜的回答,雙腳驀然停在半空,然後緩緩垂落在地麵上。她出聲,意識不到自己的嗓音多麽沙啞:“你說什麽?”一瞬間,所有的寒冷都憑空消失了,隻剩下虛無的寂靜。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感到恐懼,以及無窮的悲哀。身體裏仿佛有另一個靈魂,高高俯視著自己,俯視著後知後覺的自己。
“你到現在還不敢承認對方已經死了嗎?”那個靈魂對林說,“已經七年了,你還要自欺欺人多久?”
死了,已經。不敢承認。七年,自欺欺人。
林圍著淡藍色的手工圍巾,呆坐在長長的椅子上。
林掛斷了手機,她用手抱住了自己的腦袋。仿佛有人用錐子在敲打她的大腦,尖銳的疼痛蔓延著。心髒那裏就像被繩索緊緊纏繞著,一點一點收緊,鮮血流出來。就像……就像那天一樣,紅色不停地從那個人身體裏流出來。
“啊—啊啊—————啊啊—————!”她像要嘔出靈魂。
“我也不明白。”齊七把那本雜誌隨意地扔到垃圾桶裏,然後說:“林啊,我餓了。”
林無奈地笑:“都要放學了,你還要吃東西。”
“不吃也可以。”齊七說。
“親我一下。”齊七的口吻就像是在開玩笑。神色也很稀疏平常。
林說,你閉眼。
齊七就閉上眼睛。林像是在掩蓋心裏的情緒,吐出一口氣,然後照著對方的臉頰吻去。
為什麽記憶不可以僅僅停留在這一刻,因為哪怕再痛苦的遭遇,也是有她的回憶。
醫生看著醒來的林,沉默了許久終於開口。
“林,為什麽拒絕催眠?”
林摸了摸自己的手指,然後伸出來:“醫生,我在夢裏看到我愛的那個人了。陳醫生,我不要再忘記那個人。所有的,往事,我都要回想起來。真的,假的,全部,全部。我要記起來。”
“好。”醫生看了一眼林,握住對方的手,然後鬆開,“我答應你。”
人們生來就會做夢,有的夢是真實世界的反映,有的夢是真實世界的延伸,有的夢是真實世界的預言。林的夢,則是隔斷了現實和虛幻的橋梁,隻需要走過去,就再也不會醒來。
林走到那個人麵前:“我愛你。”
齊七驚訝地望著林:“你再說一遍。”
“我愛你。”林說,“一輩子,沒有人可以把我們分開,死神不可以,命運不可以,什麽都不行。”
“傻瓜。”齊七笑了,“不是一輩子,而是永生永世,所有輩子都要在一起。”
那天晚上,林做了這樣的夢。肉麻得要死,真他媽見鬼,時隔七年,林再次流下眼淚。
醫生來時,靜靜地看了她很久,像跟老朋友敘舊一樣坐在她已經冰冷的身體旁:“有個孩子來看你,他說他會等你好起來,他說他在快餐店打工,每個月都賺不了多少錢,但是每天都做著賺大錢的夢,很天真對吧?和你一樣天真。”
我是一個同性戀,一個女同性戀。這話說起來也夠直白,但我想沒多少人能理解它背後的含義。我的過去存在於記憶中,未來卻被一片迷霧遮掩。可能這個年紀的人都會有些自戀迷茫的傾向,我一直在尋找一個方向,卻總是迷失在廣闊的世界中。
——end
作者有話要說:寫到這一章,突然產生了把這個故事細細描繪出來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