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的監獄絕對是整個大宋朝最新、外部環境最好的一個監獄。宋初的時候,大理寺是不設監獄的,其功能僅僅是推讞案件而已。直到熙寧五年(公元1072年),神宗皇帝下詔建大理寺獄,僅僅曆時17天,一座嶄新的監獄就建立了起來。這裏也可以看出,大宋的建築工人們對興建監獄,懲治腐敗分子和大壞蛋是很有熱情的,做起事來事半功倍。
這座到如今還不足三十歲的大理寺獄占地頗為廣大,老遠看起來十分雄偉。又因為四周遍植鬆柏,林木蔥蔥,走進了讓它看起來又十分陰森。
不過,更為陰森的是監獄的裏麵。這座監獄雖然年輕,但內髒卻早就和那些有了百年曆史的監獄沒有不同,都是一樣的糜爛,一樣的醃髒。
羅有德此時正像死狗一般趴在地上。“冤枉”這兩個字他這幾天已經不知道喊了多少遍了,大理寺的官員也提審過他幾次,但他除了重複那“冤枉”兩字,卻說不出一點有利於自己的證據,弄得他這幾天都有點神經了,自言自語的時候都會鬼使神差地冒出“冤枉”二字來。不過,由於他一直不肯認罪畫押,考慮到他的身份,大理寺的審問官員也不好強來,這件案子就這麽僵持了下來。
按照這些天的慣例,他每天上午都會被提審,問案的官員來來去去就是那麽幾句,而他自己的回答也來來去去就是那麽幾句。幾天下來,他就把這個過程當成每天必走的一個過場了,他甚至對整個對話的過程都已經倒背如流了。於是乎,他對眼前這個彌漫著濃烈的氣味和各種哀嚎聲的監獄就不再那麽害怕了,倒是變得越來越無所謂了。
不過,今天倒是有些異常。平日這個時候,他也是這麽躺在這裏,不過那是因為提審早結束了。但今天到目前為止卻還沒有一個人來,甚至是他旁邊的那些獄友們也沒有一個被拉出去審問的。
這種現象是在的十分反常,以羅有德多年在官場摸爬滾打的經驗,當然猜到了外麵肯定是發生了天大的事情,大理寺的這些人已經無暇管獄裏的犯人了。不過,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他並沒有興趣知道,到了他現在這個地步,除了天下大赦,已經沒有其他任何能勾起他的興趣的國家大事了。但是,天下大赦又是不可能的,年前剛剛大赦,不可能幾個月後又赦一次。
於是,羅有德便靜靜地趴了下來,享受一下這難得的清淨。和那些大理寺的問案官員的問答,說實在的,雖然沒有任何的精神負擔,但體力消耗還是挺大的。況且,這監獄裏的夥食實在不能叫夥食,在他看來,給豬吃都嫌寒磣了點。對於他這樣長期山珍海味的人來說,實在是太難以忍受了,若不是餓得實在沒有辦法了,他又哪裏咽得下這等物事。這幾天,他雖然勉強吃了點東西,但眼見的現實是,他確實瘦了,很明顯地瘦了一大圈。
正在羅有德神思飛舞,滿心天馬行空的時候,就聽一陣“咚咚”的腳步聲響起。他此時正躺在地上,對這腳步聲更是聽得十分清晰。
羅有德下意識地抬起頭來,就見一個獄吏帶著兩名獄卒走了過來。來到他這一間,那獄吏掏出鑰匙打開了獄門,向獄卒道聲:“帶走!”兩名獄卒便如狼似虎地衝了上來,拖起他,架著就走。
羅有德本來正在憩息間,被人如此不客氣地侵擾,自然是滿心不樂意,一邊掙紮,一邊喝道:“做什麽?放開我!”但是,他本就是文弱書生,又已經餓得筋疲力盡了,那點掙紮的勁兒在兩名獄卒看來,簡直就像撓癢癢一般,而他那喊叫之聲又嘶啞又無力,早被周圍那群凡人的幹嚎聲淹沒得無影無蹤。
不一時,他們便來到了監獄旁邊的一個審訊室,那名獄卒來到門前,輕輕地稟道:“啟稟推丞,犯人帶到!”
羅有德終於不再嘶叫了,因為他看出了今天氣氛的不一樣,平日裏過堂,那都是三班衙役在大堂兩邊肅立,主審官在正堂高坐,旁邊師爺文案一應俱全,犯人帶到之後無需經過稟報,直接提到堂前的。但看今天這勢頭似乎不是如此,審訊居然放在這小小的審訊室裏,然後是人犯來到了居然還要稟報。
難道是要動刑了?羅有德心下一驚。他知道,一旦陛下下令動刑,那就不是皮肉之苦那麽簡單了,這案子也就變得很難翻案了,即使有一天陛下終於發現自己錯了,但為了帝王的尊嚴,他也會選擇掩飾過去,而不是打自己的臉!
正思忖間,就聽裏麵一個聲音輕輕應道:“帶他進來!”聲音中氣十足,平緩中帶著無限的自信。
那獄吏揮了揮手,兩名獄卒立即把羅有德拖了進去,就像丟垃圾一般往地上一扔,便退了出去,順手還關上了房門。
羅有德有些費勁地爬起身來,但覺正要查看一下四周的環境,就聽一個聲音說道:“還認得我嗎?”
羅有德微微一震,循聲望去,就見那大堂之上正坐著一名官員,一身嶄新的官府,國字臉,麵相頗為威嚴,眼中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正輕邈地看著自己。
“你,你是那個沐大官人?”羅有德失聲叫道。他一直以為那位沐大官人應該是一名爭位失敗的皇親國戚,不想他卻是一名堂堂正正的朝廷命官,這簡直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沐雲微微一笑,道:“羅補闕竟然還記得下官,真是讓下官惶恐不已啊,下官還以為這十幾天的牢獄生涯,會讓人的記憶變得遲鈍的!”
不提“牢獄生涯”這四個字還好,一提起來,羅有德頓時想起自己受了這麽多苦,可不都是眼前這賊廝鳥挑唆的嗎?若不是他威脅加誘導,自己怎麽會走上這樣一條道路?想到這裏,他頓時睜大眼睛,怒視著眼前的人,像是想要把他一口吞下一般。隻是他激動之下,卻是說不出一個字來。
沐雲淡淡一笑,對羅有德那憤恨的表情渾然無視,隻是輕輕地說道:“你不必激動,說起來,這件事情既是你的失誤,也是我們的失誤。我們萬萬沒有想到這趙挺之竟然狡猾若斯,給你寫便條的時候,居然讓他人動筆。此人深謀遠慮,看似狠辣無理,實則心細如發,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啊!”
羅有德一聽沐雲大讚自己的死地趙挺之,更是憤懣不已,頓時忘卻了對動刑的恐懼,難得地硬氣了一回:“沐推丞,你是來問案的,還是來消遣草民的呢?請你還是盡快問完案子,早日放小人回去休憩吧!”
沐雲“哦”了一聲,微微一笑,道:“這件案子在我這裏,還需要問嗎?對於真相,沒有誰比我更為清楚的了。我隻是在想,羅補闕性命都馬上要休了,要多和你聊一陣子,也算是留作紀念了。嗯,我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姓沐,單名一個‘雲’字——”
“啊——”羅有德臉上露出震驚之色:“你便是廣南西路提刑官沐天雨?”
沐雲這個名字在官場裏麵是十分熟悉的,此人就任廣南西路提刑官之後,屢破奇案,被公認為大宋政壇的一顆新星。當然,這並不足以讓他如此著名,他最著名的地方是行事十分果決,出手狠辣。有一次,一些村民被人煽動暴亂,圍攻各大衙門,毆傷了不少朝廷命官。他一個文官,竟然帶著衙役們當先殺入人群,親自手刃了好幾人,這才平息了暴亂。事後,雖有不少言官彈劾他草菅人命,但朝廷仍然沒有追究他殺傷人命的責任,雖然也並未加以嘉獎,但當年中書省的考評卻毫不猶豫地給了他一個“上上”。
沐雲微微一笑,道:“想不到羅補闕朝中重臣也知道下官的那點微薄之名,真是三生有幸呐!不過,如今下官已經調入朝中,任大理寺推丞。而且下官已經取得了本寺堂尊的授權全權處理這件案子。羅補闕,不,羅有德從現在開始,你我就不是同朝為官的袍澤,而是主審官和犯人之間的關係了。你可有新的證據要呈上嗎?”
羅有德搖搖頭,道:“你雖然是鼎鼎大名的‘鐵血提刑’,沒有的物事永遠都是沒有,是再也生不出來的!”
沐雲輕輕歎一口氣,道:“羅有德,你恐怕還沒有聽清楚方才我說的話。若是沒有新的證據出現,等待你的恐怕不是流放這麽簡單,就是性命——”
羅有德冷笑道:“沐推丞,請你也不要威脅草民。草民自幼膽小,經不起恐嚇的。小人幾天以前,也曾經是當朝官宦,對於本朝‘不殺士大夫’的祖訓還是知道一些的。況且,莫說我是冤枉的,就算是我真的誣陷了趙挺之,按律也夠不上丟腦袋吧?”
沐雲“嘿嘿”一笑,道:“那也未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