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煦目光緩緩地掠過羅有德和趙挺之,掠過默默站立的群臣。盡管他的目光是那麽的無神,他的表情是那樣的疲倦,但每個被他看見的臣子都感覺到一股無形的壓力象一座大山一樣壓在自己的身上,使自己產生一種真正的“誠惶誠恐”之心。

最後,趙煦的目光來到了蔡京和許將的身上。他終於開口問道:“你們都說說你們的判斷吧!”

蔡京一陣頭皮發麻,掃了一眼旁邊的許將,見他態度從容,臉色淡然,心下更是忐忑,隻好率先奏道:“啟奏陛下,臣以為這奏折上的字跡和信上的字跡應該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說出這個答案,他心下一陣發苦,若今天的彈劾之事是章相公或者甚至是皇上本人決定的,他這就明顯就是把自己放在皇帝和宰相的對立麵啊!但是,他又勢不能睜眼說瞎話,因為這兩樣物事不但自身精通書法的皇帝本人看過了,還有一個大專家許將也看了。

“啊!”群臣終於忍不住,發出一陣驚呼,蔡京的回答,實在是太出乎大家的意料了。站在大殿西麵的那名殿中侍禦史一聽,大樂,暗道:“天助我也,機會總算也降臨到我的頭上來了!”他正想抓那麽一兩個典型出來彈劾,但這一抓就傻眼了,西班帶頭喧嘩的不是別人,正是知樞密院事曾布!

他暗暗叫了一聲:“苦也!”連忙緊緊地閉上了嘴巴。曾布那可不是好惹的,當今宰相章惇被貶之後,就是出自他的引薦,才能得以回朝任職。雖說這幾年他和宰相之間也並不和睦,但宰相這樣威嚴的人,平日裏還是要讓他三分。所以說,曾布絕不是一個小小“君前失儀”這樣的罪名能參倒的。但是,一旦參了,卻參不倒他,那自己豈不是吃不了,兜著走?

唯有趙煦對蔡京的回答絲毫不覺詫異,他不置可否地把目光又轉到許將身上,說道:“許愛卿,你也說說你的看法!”

許將連忙奏道:“微臣也覺得蔡京之言有道理。這奏章上的筆跡蒼勁有力,筆法粗豪,而這封信上的筆跡清秀雋永,筆法還顯得有些稚嫩。因此,這二者應該不是出自一人之手!”

趙挺之臉上終於露出一絲喜色,滿臉怨毒地望了一眼跪在旁邊的羅有德,轉過頭來,向禦座上再次磕了一個頭,道:“請陛下為微臣作主!”

這一回輪到羅有德臉色灰敗,居然忘記了請罪,身子一軟,就癱坐在地上。

趙煦眯了眯眼睛,道:“羅有德,你身為禦史,不思報效朝廷,卻一味陷構大臣,你可知罪?”

趙挺之臉露得色,趴在那裏斜眼欣賞著這個背叛自己的人的驚惶神情,心下充滿了難言的快感。而羅有德被趙煦這麽一質問,頓時清醒過來,連忙顫聲辯解道:“臣冤枉,那封信確實是趙挺之交給微臣的!微臣認得趙挺之的字跡,就是這樣的,沒錯——”

趙煦淡淡地問道;“這麽說,你對趙挺之的字跡非常熟悉了?”

羅有德心裏一驚。這個問題太敏感了,他作為言官,行事是必須要有獨立性的,這一點不比一般的官員。若是經常和上司通信,那就沒有人會認為隻是單純的聯絡感情這麽簡單了。

當下,他想也不想,連忙矢口否認道:“臣雖然對趙挺之的字跡並不熟悉,但也曾經多次見過他親筆所寫的公文,還是認得他的筆跡的——”

“嗯?”趙煦眉毛一挑,淡淡地說道:“這麽說來,你就是覺得你的眼力強過蔡京和許將這兩位當世書法名家,也強過朕了?”

羅有德心理一涼,再也無法辯解,隻好連連磕頭。

趙明誠在旁邊看著羅有德那張醜臉扭曲,隆起的額頭上鮮血不斷溢出,心下真是萬分痛快,但覺剛才自己磕的那麽多下頭一點也沒有虧本。

趙煦卻絲毫不為羅有德無比可憐的樣子所動,他隻是淡淡地問道:“大理寺何在?你來說說,羅有德該當何罪啊?”

大理寺卿連忙出列,有些忐忑地應道:“我大宋刑統有明文規定,身為言官陷構大臣,當以其所陷構之罪罪之。也就是說,應當按照支使言官之罪論刑!”

趙煦點點頭,說道:“那你說說,支使言官,妄圖控製言路,這又該當何罪呢?”

大理寺卿冷汗都冒出來了,他並不知道今天之事是不是有更大的人物在後麵操縱,妄下結論實在是太壞的選擇了。但是,皇帝問起,他也不敢輕忽視之,隻好澀聲說道;“請陛下聖裁!”

趙煦臉色一冷,輕哼一聲,不滿地說道:“虧得你是大理寺卿!人就先押下去,就由你大理寺負責讞審,朕給你半個月的時間,若是沒有一個滿意的說法,你這大理寺卿也不必幹了,就到西北去當個知縣吧!”

大理寺卿臉色大變,連忙跪下謝罪。他寧願去嶺南,也不願去西北邊陲的。因為這些年來,西北戰事連連,西夏國攻勢凶猛。去那邊當官,那是要冒很大風險的。

趙煦揮揮手,便有禁衛走上前來,將還在瑟瑟發抖的羅有德拖了出去。

那名本來以為立下大功的殿中侍禦史這下子傻眼了,沒有想到事情並沒有像他所想的那樣發展下去,率先發難的羅有德自己去了大理寺獄,而人家趙挺之什麽事都沒有,朝陽搬到貢院去住。他心下不由暗暗叫苦,被章惇訓斥本就夠倒黴的了,這下子好了,得罪了滿朝之中最為心狠手辣的趙挺之。前途,那是肯定完了。他連忙打足精神,繼續四下裏觀察起來。這一次,他的心思再也沒有停留在將功贖罪上,因為他此時對於免罪已經不抱希望了,他隻希望找到一個墊背的,行使一下自己時日所剩不多的權力。

趙煦理也不理羅有德那淒厲的喊冤之聲,又掃視了一眼殿前的群臣,道:“那科考考官的人選就這麽定下來了,由趙挺之知貢舉,蔡京權知貢舉。你二人下朝之後,就不必回家了,徑往禮部報到,至於你二人這些日子的日用之物,就由禮部負責好了。當然,你們還有什麽特別的要求,可以向有司提出,有司在條件允可的條件下,也應當盡量滿足!”

趙挺之和蔡京二人連忙磕頭稱謝。

近些年來,知貢舉的官員一旦任命下來,就要“鎖院”。所謂“鎖院”,就是把主考科舉的知貢舉、權知貢舉等相關官員鎖在貢院裏麵,和外界完全隔絕,每日有專門的禁軍兵士在外麵守著,嚴防內外交通消息。

趙煦又說道:“關於今科的考試內容,朕也想和諸位愛卿商議一番。”

其實,關於科舉考試的科目,最近這幾十年來,一直爭論不休。以前的科考一直是考詩賦的,但是自從王安石為相以來,就廢除了詩賦,專考經義和策問。後來,王安石下台之後,司馬光盡廢新法,對於科考的科目也作了調整不再使用王安石親自注解的《三經新義》,改用其他教材,但卻始終沒有恢複詩賦。

但是,司馬光死後,由於大宋的宰相大臣等更迭極為頻繁,詩賦又幾次出現在科考的科目之中。雖然大多數年份都不考,但這也就足以造成科考的混亂了。考生們變得有些無所適從,準備詩賦吧,考到的可能性不大;不準備吧,畢竟還是有可能考到的!

這時,群臣見趙煦提起這個話題,自然都心知肚明,知道皇上是想在今科中增加詩賦了。因為如今關於科考的內容,除了詩賦以外,就沒有任何爭議了。

尚書左丞蔡卞作為當朝第二號人物,今日一直沒有撈到表現的機會,倒是一向和自己的哥哥蔡京風光無限,獲得了萬眾矚目的權知貢舉的肥差,心下不免有些不甘心,聞言連忙出列道:“微臣以為,詩賦雖不象經義、策論那般實用,卻也是詮選人才的一個重要因素,因此,詩賦不可不考!”

群臣心下不由大罵:“馬屁精!”很明顯的,趙煦的用意就是要考詩賦,你這麽慷慨激昂地說出來,你自己是和皇上“英雄所見略同”了,我們怎麽辦?再附和也不過是拾人牙穗而已,什麽功勞都沒有。

趙煦果然一如群臣所料的“龍顏大悅”,笑道:“諸位愛卿對此有何看法?”

章惇也點點頭,奏道:“臣以為蔡卞所言有理!”在他看來,考不考詩賦對詮選得來的人才質量影響並不大。既然皇上想要考詩賦,他自然也不會無故反對。

章惇一向一言九鼎,他的話在權威性上,其實並不下於皇帝趙煦本人。有了他帶頭讚成,這事情自然就變成了板上釘釘的了。誰也不會傻傻的跳出來反對一項已經成為必然的決定。

趙煦沒有想到自己一番心思這麽容易就獲得通過,心下自然是高興不已,便說道:“既然如此,此事就這麽定下來了!”

他又前後掃視了一遍殿內的群臣,道:“諸位愛卿還有何事要奏報嗎?”

下麵的群臣已經在那裏足足站了一個多時辰,老胳膊老腿早就酸痛不已。要不是今天兩個殿中侍禦史被訓斥之後,像是吃了藥一般,一雙眼睛瞪得溜圓,他們早就開始隨意活動筋骨了。

趙煦見群臣都沒有出言,便點了點頭,道:“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