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笑道:“當朝首輔家的舍人竟然有事懇求於我?那真是太榮幸了,章兄請吩咐。”
章援也跟著笑道:“慕武兄說笑了。這第一件事,隻是順便提一下而已,想來慕武兄這麽曉事的人,能一猜就中。”
李唐略一沉吟,點頭道:“公引兄放心便是,我李大並不是多嘴之人,對於一些不該說的話,我的嘴巴上是有一把鎖的!”
章援聽李唐說得有趣,又是一陣輕笑。半晌,他才又正色道:“不過,還有一件事情,怎麽說呢——”
李唐見一向頗為爽朗的章援變得吞吞吐吐的,心下暗暗納罕,忙說道:“公引兄有話就請直說,若是在下能夠辦到,自然義不容辭。”
章援劍眉一揚,忽然有些黯然地說道:“慕武兄,你也許不知道,我其實很喜歡大家都象你這般稱我的字,這樣我覺得特別特別親近。隻是,我接下來的話一出口,恐怕這儕輩之中,最後一個這麽稱呼我的人,就會不存在了。”
李唐心中有些了解章援的感覺了,作為宰相之子,他雖然也渴望能和同儕平輩論交,相互交心,但大家卻對他卻是畏多於敬,諂多於親,是以他雖然平日和氣待人,但心中多少還是存在一種悲哀的。
而李唐作為一個二十一世紀來的,對於高低貴賤之分遠沒有這時代的人那麽明顯,一見麵就自來熟一般稱他為“公引兄”,這反而令他感覺十分好。
不過李唐心中卻泛起了另外一個疑慮:“他要拜托我何事,以至於擔心和我以後會形同陌路呢?”不過,他並沒有問,隻是靜靜地聽著,等待著章援自己說下去。
“慕武兄,這次‘楚雲之會’,你能否不去?”章援忽然鼓起勇氣,用艱澀的語氣說道,“我知道,這對慕武兄來說,是有些強人所難了,但我還是不得不提出我的希冀。”
李唐惑然道:“為什麽?”他忽然又點點頭,道:“哦,我明白了,章兄看來是有意在哪‘楚雲之會’上有所作為了,小弟若是去了,你會覺得礙事,對吧?”
章援苦笑一聲道:“果不其然,我一說出這請求,我這位‘公引兄’就變成了‘章兄’!不過,你所猜測的理由卻錯了,我本人非但無意在‘楚雲之會’上有所作為,而且恐怕是無法拿到那‘楚雲之會’的請柬的。因為一則,這請柬是由李易安親自派發的,那天那三道題目,我是雲裏霧裏,根本不可能入得李大才女的法眼;二則——”
他忽然歎了一口氣,幽幽地說道:“我也無心去參會。”
李唐想起那鹿家包子裏麵的那個小娘子,心下對這句話並不懷疑,便道:“既然如此,你又為什麽提出這樣的要求?”
章援不答反問道:“慕武兄你知道這‘楚雲之會’是如何來的嗎?”不等李唐回答,他又搖頭一笑,澀聲說道:“你也許還在想,題目是李易安出的,請柬是李易安發的,那自然是李易安倡議舉辦的。如果你這樣想,就錯了——”
苦笑一下,他才繼續說道:“事實上,就是前兩天,我也是這樣想的。當時我還覺得奇怪,李易安這個人雖然是京城內有名的才女,卻是一個十足的大家閨秀,從來不呼朋喚友,更少有和其他人相互往來唱和,為什麽這次卻大張旗鼓地搞了這個什麽‘楚雲之會’呢?更奇怪的是,居然有風聲傳出,說她要借著這次大會選婿。”
“不過,我很快就釋疑了,因為這次幫忙她操辦發放請柬之事的乃是範宏德,別人要想見到李易安是千難萬難,但是這範宏德身份特殊,卻是很容易見到她的。而且,後來,通過範宏德的牽線搭橋,我也見到了李易安一次,她親口請求我幫助範宏德維持考核現場的秩序。我自然是義不容辭,就一口答應了下來。”
他忽然歎了一口氣,說道:“既然是和她見過一麵,我自然就放下了心中的疑惑,以為她真的是要通過這次‘楚雲之會’選擇一個才貌相當的男子,作為終身伴侶。想起這件事情關係到她這樣一個奇女子的一生幸福,我深感責任重大,因此,每一場發放請柬的考試我都參加了,所幸的是,全部都很順利,並沒有出現問題。正當我放開心懷,以為終究辦成一件好事的時候,我聽見了一個令我異常震驚的消息——”
李唐一聽此言,心已經提到嗓子眼上了,忙問道:“什麽消息?”
章援道:“這‘楚雲之會’的結果早就已經內定了,這一次隻是走一個過程而已!”
李唐不由失聲叫道:“啊!這怎麽說?”
章援道:“這意思就是說,不論別的人如何才高八鬥,驚才豔豔,那最終抱得美人歸的人早就已經注定了!”
李唐再次失聲說道:“你是說,趙明誠?”
章援震驚地回過頭來,問道:“你怎麽知道的?”
李唐心中苦笑道:“我怎麽能不知道?我不但知道她會嫁給趙明誠,還知道幾十年後,她的生活會變得怎樣艱難呢!”
當然,這話他無法出口,隻好胡謅道:“我隻是見趙明誠那廝昨天那般自信,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這才信口猜猜的!”
章援道:“慕武兄觀察入微,真是令人佩服。我是昨夜見到趙挺之到我府上拜會我阿爺,一時出於好奇,在書房外偷聽了一陣,無意間聽見的,原來——”
他說到“偷聽”二字,語氣絲毫沒有變化,似乎根本沒有想過找一個其他的詞匯來替代一般。
李唐點點頭,就聽章援繼續說道:“原來,趙挺之向我阿爺請求道,他知道我阿爺最近在清除‘元佑黨人’,李易安的堂翁李文叔先生也在其中。不過,他請求我阿爺暫緩把這彈*劾的折子遞交上去,因為他們家和李家將要成為親家了!”
“我阿爺當時比較驚訝,問道,那李格非一向冥頑不靈,頑固得象一顆石頭一般,怎麽會和你趙家結親呢?趙挺之答道,李格非固然是不願,但他卻有一個有孝心的好女兒啊!為了堂翁的前途命運,他那個女兒還是很聽得進勸的!”
“我這才明白,李易安是怕直接向她堂翁提出嫁給趙三,以李先生的性格,必然會嚴加反對。但是,李先生卻是很喜歡青年才俊的,若是李易安提出辦一個文會來招婿,他就不會反對了,即使到了最後,是他很不喜歡的趙挺之之子拔得頭籌,因為現場有那麽多人為證,他也就無話可說了。”
李唐聽到這裏,心下一股莫名奇妙的憤懣湧上心頭,忽然站起身來,問道:“既然你明明知道這件事情李易安是被逼的,自己不去阻止也就罷了,為什麽還要勸我不去參會?你是怕我壞了你家世交趙三衙內的好事嗎?”
章援輕輕歎了一口氣,道:“原本,我一直希望同儕之中,有人敢像你這般對我厲聲質問,但當終於有這麽個人做到了,我心中卻產生了一種難言的傷感。哼哼,人,真是很奇怪!慕武兄,你還是冷靜一點,坐下來聽我說吧!你能做什麽呢?破壞趙明誠的好事嗎?當場羞辱趙明誠嗎?我想你的聰明雖然在趙明誠之上,但這一次,你卻是不可能當著這麽多人的麵擊敗他的。因為既然結果是內定的,那麽趙明誠事先肯定早就拿到題目甚至答案了,你再聰明,又有何用呢?”
“再退一步來說,即使你成功地達到了目的,李易安就會感激你這個救她出樊籠的恩人嗎?不會!因為你在把她自己救出樊籠的同時,卻把她的堂翁送入了水深火熱之中。以她那樣至誠至孝的性子,恐怕後半輩子都不會忘記你。不是感激你——是咒罵你!”
李唐無力地一屁*股坐下來,心下無比痛苦。雖然他和李清照到現在一麵都沒有見過,但每次聽到她的名字,心下都會有一種顫動,就像那心中藏著一根弦一般,李清照的名字就是撥動那根弦的那隻手。
但是,現在最殘酷的現實就是,他似乎對眼前的困局根本無能為力:救她?她會不幸;不救她?她也會不幸!
忽然,他靈光一閃,想到了一個問題的關鍵,便一把抓住章援,問道:“既然如此,你為什麽不出手相助?尊翁是當朝宰相,權傾朝野,難道就保不住一個小小的太學正?你剛才不是也說了嗎?李先生剛正不阿,官聲向來很好,就連你自己,對他也是十分崇敬的!”
章援並不掙紮,任李唐抓住他的衣領,他淡淡地說道:“你說的不錯,我阿爺若是能聽我的,要放過李先生,不過是一句話的事。隻不過,我阿爺親卻並不是一個會因為私情而影響國事的人!你也許不知道,我三位哥哥,都是進士出身,但在邊遠郡縣當了這麽多年小吏之後,卻一直無緣提拔,不是因為他們政績不好,也不是因為他們貪贓枉法,隻是因為他們有一個宰相阿爺!而我,三年前也早就高中進士,若我出生在一個平民之家,早就穿上朝服了,但我如今卻也隻能呆在家裏無所事事。你覺得,我阿爺會因為我的請求,就改變他的決定嗎?”
“況且,我阿爺行事的手段雖然狠厲一些,但他所做的都是錯的嗎?我大宋朝走到今天這一步,早不像表麵上看起來那麽繁花似錦了,變法早已勢在必行!李先生雖然為官清正,但若是我為宰執,也會把他罷黜,因為他比起蘇大學士和範二相公來,反對變法更為激烈。一己私情重要,還是天下百姓重要,你應該也很清楚!”
(寫到這裏,有些感慨,章惇這樣一個人,竟然被列入《奸臣傳》,無怪乎宋史的《奸臣傳》比別的朝代都長呢!另:近因事涉和諧,違禁詞多,所以很多用詞都很生澀,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