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芳正躺在樓下地上的草叢中,鼻子裏輕輕地發出若有若無的哼聲,顯見他身上疼痛十分難忍。。

他還算機靈,掉下來的時候,護住了要害部位,加上著地的地方,恰是一塊草坪,他雖然受了一些苦楚,卻還不致命。隻是,他如今的樣子,就隻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了。

你很難想象,像盧芳這樣一個俊俏得令人嫉妒的人,居然會變成這個樣子。由於頭上的簪子已經掉落,他如今是披著一頭蓬亂的黑發的。臉皮在地上擦破了一下,滲出不少的血來,流在臉上,讓他的臉色看起來都顯得猙獰。

趙明誠心急火燎地跑到下麵,見盧芳正躺在草叢裏無力地掙紮著。他的心就像被刀刺中一般,連忙跑過去,一般抱起盧芳,道:“二郎,二郎,你怎麽了?你沒事吧?”

盧芳露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意,艱難地說道:“沒事,我還死不了。你記住了,等會不要和你父親鬧翻了,那樣我們還有再見的機會,若是不然的話,恐怕我們就再也不能相見了!”

趙明誠此時已經是恨透了趙挺之,他心中甚至有一個聲音在不停地告訴自己:“我不是我父親,我沒有這樣的父親!我要和他斷絕往來,斷絕一切關係!”但盧芳的話便如一盆涼水一般,當頭澆下。

若說如今的趙明誠最聽誰的話,那人毫無疑問,便是盧芳了。盧芳的話,便是他心目中的倫音。但這一次,他卻有些猶豫起來:“但是……”

盧芳吃力地說道:“不要但是了——”一句話沒有說完,便劇烈地咳嗽起來。

趙明誠立即慌了手腳,忙不迭地應道:“你莫要生氣,莫要生氣,我答應你,什麽都答應你便是!”

盧芳這才漸漸止住了咳嗽。

而趙挺之此刻也是一樣的恚懣。眼前的事實終於告訴他,那神秘人所言不虛,他兒子的確是在和一個男人苟合。這是他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的。本來,以趙明誠的年紀,趙挺之是應該給他尋一門親事了,本來趙挺之甚至都已經有了預期。隻消等這一次相位之爭的結果出來,便在新確立的陣營中,找出一個合適的對象,做成這門親事。隻是趙煦一再推遲決定新相的時間,也讓趙挺之一再推遲了為趙明誠求親的時間。想不到,到了最後,竟然鬧出這樣一件事來。

早知如此,還不如當初便囫圇給他尋門親事,草草完婚了便了。也省得弄出今日這般尷尬。

事到如今,趙挺之甚至想就此拂袖而去,但想一想,下麵的畢竟是自己的親生兒子,趙挺之可以對全天下的人無情,可以對全天下的人狠辣,卻惟獨無法對趙明誠絕情,狠辣。他苦笑一聲,緩緩地走下樓來。

那掌櫃娘子此時也不知道是有了什麽毛病,看見趙挺之,居然並沒有衝上去和他拚命。她甚至還有點畏懼地低下頭去,卻用一雙眼睛的餘光盯著趙挺之,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趙挺之此時心情正惡,他本來已經做好了打算,若是這婦人再上來糾纏,便讓她吃點苦頭漲點記性,想不到她卻變得如此老實,倒讓趙挺之這一腔的怒火無法發泄出來了。他隻是冷哼一聲,出了酒樓的大門。

不一會,趙挺之便來到了趙明誠的麵前。他看著趙明誠和這個男子如此親昵的樣子,心下簡直比刀鉸還要痛。趙挺之自己也養著孌童,不過,那隻是閑暇的時候品玩的一種妙物而已,趙挺之從來沒有將一絲真感情投入到自己的孌童身上。但眼前的趙明誠的表現,卻截然相反,他已經完全沒有把玩物的位置定義好,反倒是好像把自己變成那有著龍陽之好的人。

趙挺之向身邊的一個護衛輕輕地指了指,那護衛立即會意,走上前來,為盧芳把起脈來。趙挺之雖然此時心下怒極,卻還是存留著幾分清醒的。他還知道,決不能弄出人命來,若是已然弄出人命來,也好早作處置,以免誤了人的處理的時間。

那護衛本是武功好手,對於新脈一道,還是有些功夫的。他探了一陣子脈後,便回過頭來,向趙挺之道:“回稟老爺,這位——他的傷勢並不嚴重。主要都是外傷,並沒有傷及五髒六腑,隻需使點金瘡藥敷一下,便可痊愈!”

趙挺之聽得此言,固然是鬆了一口氣,趙明誠聽了,卻更是欣喜若狂,憐惜地向盧芳道:“二郎,你聽見了嗎?你沒事,沒事了!來,我背你去找醫師!”

趙挺之簡直怒火中燒,他暗暗忖道:“你這小畜生!就算是我傷了病了,你恐怕也不會有這般孝順吧!這廝隻是一個孌童,你卻把他看得比你老子還重!老子豈不是白白養活你這麽多年,白白在你身上花費了這麽多精力,白白為你操這麽多心了嗎?”

越想,趙挺之心下越發不是滋味,越發生氣,他忽然喝道:“給我把他放下,看什麽醫師,你沒聽說他隻有一點皮外傷,隨便敷點金瘡藥便能好嗎?”

趙明誠愕然地看著他的父親,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一般:“父親,你,你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來。就算二郎不是因你而受的傷,你隻是路過之時偶爾看見這樣一個傷者,你就能坐視不管了嗎?你可是堂堂朝廷命官哪!”

也許是情意能改變一個人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自從和盧芳好上之後,趙明誠居然大大地改了性子,變成一個“五講四美三熱愛”的好青年。汴京街頭一些樹林邊,經常會有一些小蜥蜴,小鬆鼠等經過。以往,趙明誠見了這些小動物,多半是要抓起一個小石塊去砸一下,看看能不能砸中一個,但如今,趙明誠見了這些小動物,卻生怕驚動了它們,一般都是靜靜地站在那裏,待得它們自行消失才敢出聲。

正因為如此,以趙明誠如今的眼光來審視他的父親,他覺得自己的父親太過殘忍,太過狠辣了。

趙挺之勃然大怒,他未曾想到素來溫順得像小綿羊一般的兒子居然會如此大聲地質問自己。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他滿懷失望地看著兒子,看著這個熟悉又無比陌生的人,這還是自己含辛茹苦將他養大,為他辛苦奔波的兒子嗎?

“你……你……”趙挺之氣得手上發抖,瞪著兒子的眼睛簡直要噴出火來,“逆子,逆子,你這個逆子,你這個禽獸不如的逆子!”他的身子重重地抖了兩下,才語無倫次地說道:“放下來,將這廝放下來!他隻是受了那麽點輕傷,他自己又不是沒生手腳,難道不會自己去尋醫,還要你背著去?況且,現在城門都要關了,你,你還要再這裏磨蹭,到時候城門關了,你如何進城?”

趙明誠冷笑道:“我不必進城,我在外麵隨便找個地方露天而眠,隻要睡得安心,無處不可為枕席,也不會比在高門大戶溫暖的被窩裏麵睡得安心!”

這時候,伏在趙明誠身上的盧芳卻說話了:“三郎,你先隨你父親回去吧。我這隻是皮外傷,稍事休息便不會有大礙的。”

趙明誠有些擔心地說道:“可是,如今天都已經黑了,你如何尋醫?”

盧芳說道:“莫要擔心,我自有辦法!”他當然是沒有辦法的,好在他所住的庠序離此不遠,他回去之後先行歇下,到了白天再出來尋醫,雖然要忍受一些痛楚但為了趙明誠父子不為了自己徹底鬧翻,盧芳倒也願意忍受。

趙明誠還待要繼續說話,卻聽盧芳說道:“你走!你再不走,我和你恩斷義絕,我明日就回歙州去,咱們以後永無再見之日!”

這個算是對趙明誠最嚴酷的威脅了。趙明誠可以不怕他父親,可以不怕流言蜚語,可以枉顧千夫所指,但卻無法對這句話置若罔聞。微微沉思了一忽兒,趙明誠關心地說道:“我放你下來,你能自行走動嗎?”

說著,便小心翼翼地將盧芳放了下來。盧芳便瘸著腿,一步深一步淺地在他麵前走了起來。趙明誠看了,略略鬆了一口氣。雖然盧芳的腿腳十分不靈便,但看樣子步行回到庠序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盧芳停下腳步,向趙明誠道:“回去吧,不要耽誤了關城門的時間!”

趙明誠還有些依依不舍,那邊趙挺之早已等得不耐煩,他向兩個護衛使個眼色,兩個護衛會意,立即衝上去,一左一右架起趙明誠,向前走去。

趙明誠的身體被拖著漸行漸遠,但他的嘴巴卻並沒有停下來:“二郎,你要小心,要小心!趕快去找個醫士看看,得了機會,我會來看你的!”

盧芳站在原地,呆呆地看著趙挺之被拖走的身影,忽然流下兩滴清淚來。他喃喃地說道:“三郎啊三郎,咱們兩個,這一輩子恐怕再無相見之日了。你可一定要保重,為了我保重!”

說著,他腳上一軟,忽然跌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