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煦沉肅的臉上也露出一絲笑意:“殿下此言過謙了,至少朕本人就很喜歡殿下這種自謙、率直的性子。”

耶律延禧淡淡一笑,也不答話,而是有些無禮地回過頭來,用他那凶狠的眼神在東班文臣之中不住地梭巡,就好像一隻饑餓的老虎正在選擇獵物一般。他那眼神實在犀利,被他雙目一照,絕大多數的大臣紛紛低下頭去。

趙煦在和耶律延禧說話,不想他卻來了這一招,趙煦自然是滿心不滿。他畢竟是中原大宋的皇帝。而大宋素來都是自承“中國”,意謂“中央之國”,也就是整個世界的中心。盡管大遼不論是從軍力還是幅員上來說,都強過大宋,但他們卻不敢如此自承。

但今天,北夷遼國的儲君在大殿之上居然對中國的皇帝如此輕蔑,趙煦如何能不怒。要不是考慮到現今大宋正處於多事之秋,不宜與遼國結怨,說不得他還真要翻臉了。此時的趙煦忽然發現,李唐昨日所做的,是一件多麽正確的事情啊。耶律延禧這等人,就是不能讓他事事如願了,否則他將目空一切!

“殿下在尋找什麽?”趙煦雖然明知道他定然是在找李唐,卻還是故作不知,開口問道。

耶律延禧頭也不回,繼續在群臣之中一個個地往下看。旁邊的蕭寧奴連忙欠身替他答道:“啟稟大宋國皇帝陛下,我家太孫殿下正在尋找貴國開封縣令李唐那廝!”

趙煦皺了皺眉頭,道:“說起來也巧,方才正有一名監察禦史正在彈劾李唐,說他昨日打——唔,冒犯了貴使一次,並搶走了貴使選好的美人兒,有這件事嗎?”

蕭寧奴頓時麵紅耳赤。這次出使大宋,他的那幾名護衛一直都是保護皇太孫的,乃是遼國皇宮侍衛中的佼佼者,不想卻被小小縣令的一個家奴輕易擊敗,這簡直是一種難以忍受的恥辱。這已經讓他在耶律延禧麵前被狠狠地訓斥了一通,回到遼國之後,還不知會遭遇什麽樣的懲戒。這種事情,他自然是希望越少人知道越好,但如今趙煦竟然在大殿上公然談及,恐怕從明日開始,這必將成為大宋街頭巷尾熱議的一個話題了。嘿嘿,大宋的小小縣令將遼國的副使狠狠地揍了一頓,還有比這更加振奮人心的事情嗎?

蕭寧奴此時最大的願望就是上前去將趙煦那張可惡的嘴巴縫上,但他還是不得不躬身答道:“是!”

這個字一出口,殿內變得越發平靜了,簡直到了葉落可聞的地步,但蕭寧奴分明聽見了大家從內心裏發出的一陣譏諷的笑聲。他咬了咬牙,以盡量平靜的語調說道:“陛下,外臣於貴國大臣之間發生私釁,相互之間動手的事情,不論誰勝誰敗,就不勞陛下處置了。即使外臣落得個斷手瘸腿,那也隻是外臣自己無能而已,怪不得旁人。但昨日那美人兒本就是外臣先發現,並先請他前往行轅做客的,貴國的李縣令橫加阻攔不算,還指使家奴出手傷人,簡直是難以原諒。況且,那美人兒,外臣也不是為自己相邀,而是代我家太孫殿下相邀。關於這一點,外臣當時便向李縣令明言了。但李縣令非但不聽,反而變本加厲,他這般做,不僅僅是看不起外臣個人,更是看不起我國太孫殿下,看不起我堂堂大遼!外臣在此,希望陛下還外臣,還我大遼一個公道,還兩國邦交一條康莊大道!”

由於在遼國,情敵之間相互決鬥是允許的。若是失敗的一方因決鬥而受傷,並以此為借口告到官府上去,官府不會理會,而百姓們得知此事的話,還會看不起那告狀之人。昨天李唐和蕭寧奴之間雖然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爭風吃醋,更談不上決鬥,但他若是以此來要挾趙煦處置李唐的話,還是會被遼人看不起。所以,蕭寧奴選擇的策略是,一邊撇開個人恩怨,一邊又將此事的影響誇大。

他的用意很簡單,就是希望趙煦能將小竹判給耶律延禧,這樣他也算是將功贖罪了,耶律延禧一高興,非但很可能不會再計較前麵的事情,反而有可能比從前更加寵幸於他。若是能如此的話,他昨日那點犧牲就不算什麽了。

趙煦聽得此言,臉色沉下來,正要發話。那邊呂頤浩見到機會,連忙再次出列,道:“陛下,遼使所言很有道理,我大宋乃是禮儀之邦,凡是都講道理,見色而忘大義的事情,決不可姑息!臣請陛下嚴查此事,查明之後,嚴懲相關責任人!”

趙煦微微地點了點頭,沉聲喝道:“李唐,你還有何話要說!”

李唐終於緩緩地走了出來。

那耶律延禧方才眼神一直在人群中梭巡,便是為了尋找李唐。他雖然不認識李唐,但卻有自信,在自己霸氣的眼神注視之下,心底有鬼的人自會低下頭去,不敢與自己目光相接。可他的目光實在是霸氣得有些過頭了,以至於幾乎所有的大臣都不敢和他目光相接。他本有些泄氣,待得趙煦親口將李唐喚出來,他的鬥誌便也隨著回來了,他狠狠地瞪著李唐,仿佛要把李唐吃下去一般。

李唐卻不似一般的文臣,他對耶律延禧狠辣的眼神選擇了無視,經過耶律延禧的身邊的時候,他似乎根本沒有看見這個人一般,就這麽穿越過去了。耶律延禧本就是個暴躁性子,若不是在大宋的紫宸殿,他簡直可以衝上去掐死李唐。他努力地抑製了良久,終於還是壓下了這個衝動,心下暗忖道:“哼,待我先通過你們皇帝把我的美人兒先討過來再說!至於你,我就不相信憑著我這次帶來的諸多高手,不能讓你橫屍街頭!”如此一想,他心情平靜了一點,再看向李唐的時候,那眼神便不再那麽狠辣了,而是帶著點淡淡的不屑。

李唐奏道:“陛下!”又回過身來,向殿內的群臣道:“各位同僚!咱們在這裏爭了這麽久,說到底都是為了一個女子。可是,我們說到如今,竟連那女子是何人,從事的是何等營生都沒有問清楚,至於那女子是否願意隨遼使而去,也沒有問清楚,這合適嗎?合適嗎?”

頓了頓,李唐又輕輕地哂笑一聲,道:“這對於大遼來說,恐怕也算不得什麽,大遼的各部之間發生爭鬥,戰敗的一方妻女成為別家的俘虜之後,為殺夫仇人生兒育女也屬平常,但這是我大宋。大宋的女子,不要說那些沒有簽賣身契的自由之身,便是那大戶人家的丫鬟,簽了賣身契的,主人家想要把她送給其他人,也該事先和那丫鬟說說才是,對不對?這雖非律法,卻也是人情!可昨日那女子,她明明明有簽賣身契,也不願隨遼使去做什麽客,你有何權力強行將她帶走?你若是有權將她帶走,是不是也有權帶走街上走動的任何一個女子呢?是不是也有權帶走你闖入的任何一個宅子裏麵的女子呢?”

趙煦聽得連連點頭,群臣也是漸漸心生同感。他們都是朝中權貴,一般的家中都有幾個嬌妻美妾的,設身處地地想想,若是遼使闖入自己家中,要帶走自己的嬌妻美妾,那也確實是無法接受。

待得李唐說完,趙煦“哦”了一聲,說道:“如此說來,愛卿倒是認識那個女子的?你且說說,那女子是何等身份!”

李唐心中暗笑。趙煦這個樣子,倒是裝得十分的像,好像真的什麽也不知道一般。他連忙忍住笑,正色說道:“那女子乃是前一段時間被謀殺的內侍郝隨之妾——”

他正要再說小竹是如何淪落到以賣藝為生的時候,忽聽趙煦截入道:“咦,李愛卿,你所說的那女子便是小竹?”

李唐對他的明知故問有些無語,卻也隻能恭恭敬敬地應了一聲:“是!”

趙煦頓時勃然變色:“李愛卿,這便是你的不對了。前些日子,朕不是把她賜予你為妾了嗎?你為何卻還要讓她上街賣藝?”

這一下,李唐目瞪口呆,他很想反問一句:“你什麽時候把她賜給我了?”但見到趙煦那斥責的眼神,隻好生生地把這句話咽了下去。開玩笑,皇帝乃是金口玉言,他說的話,豈能錯了去,指摘皇帝的錯處,那不是找死嗎?

當下,李唐有些艱難地說道:“微臣,隻是因為她素來喜好音樂,又擔心家居無聊,便——”

群臣眼中都露出“原來如此!”的眼神。誰都沒有懷疑趙煦在做戲,因為他連那女子的名字都知道,自然不可能是騙人的。再說了,趙煦又有什麽理由幫著一個小小的臣子來戲弄遼使呢?

耶律延禧頓時氣餒,回過頭去,狠狠地瞪了一眼蕭寧奴。而蕭寧奴則是腦海裏一片空白,這個變化對他來說,實在太過出乎意料了,他此時隻剩下一個念頭:“完了,這回回去,要進‘海東青’的肚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