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府。
作為宰相的府邸,章府地理位置算得上相當不錯,位於汴京城頗為繁華的得勝橋一帶。隻是不論從府邸的規模還是從府邸的氣派程度上來看,這裏著實不像是當朝宰輔的府邸,就算是很多官銜並不甚高的大臣府邸,都比這有氣派了不少。但,不可否認,近些年以來,除了皇宮大內,不論是大臣還是百姓,都最多的關注目光投向了這氣度平平的章府。
章惇此時正無力地癱坐在一張椅子上,靜靜地聽著家人的回話。熟悉他的人若是此刻看見他,定會大吃一驚。原來,一夜白頭的事情,並不是完全存在於傳說中的。
章惇雖然已經是六十六歲了,但一直以來,他還是很顯年輕的。這與他年輕時候學過一些拳腳有關。不知道他真實年紀的人見了他,總覺得他不會超過六十歲。而事實上,他身手的矯健程度,大半五十歲上下的人都是難以企及的。這也是當年“熙寧黨人”那麽多人裏麵,章惇的境遇最是悲慘,卻終究是熬過來的原因。
但今天,章惇那原本黑白相間的頭發竟然完完全全地成了皓白之色。他額頭那原本若隱若現的皺紋,一夜之間像是吸足了鮮血一般,紛紛凸現了出來,看起來很有幾分恐怖。他的眼神一向是銳利而從容的,但今天這雙渾濁的眼眸裏,分明透出了幾分傷心、幾分惆悵和幾分悔恨。
“這麽說來——你始終都沒有看見那人的模樣?”章惇的聲音裏帶著幾分顫抖,又有幾分沙啞,這和他平日的聲音也是大相徑庭了。
“小人無能!”家人懊喪地說道:“那人始終在馬車上沒有露麵。送走小衙內之後,那馬車就開始四處亂闖起來,小人雖然努力跟上,但卻遇上了幾個攔路之人。雖然小人和他們沒有交手,但說來慚愧,就算動手,小人也不是他們的對手。所以,小人隻好選擇撤退!”
章惇聽得愣了愣,道:“你們幾個跟隨老夫多年,老夫對你們的武功,還是很有信心的。他們如此強悍,竟然連你們聯手都不是對手嗎?”
家人一張黑臉上露出些許霞彩。他此時真可謂懊惱之極,又無奈之極,隻好點頭道:“老爺說的很是,直接動手的話,小人們恐怕隻有兩成勝算。這還是建立在對方配合不如我等默契的基礎之上的。但從他們的氣度來看,他們的配合應該也不下於小人等!”
章惇一雙無神的眼睛裏忽然射出幾分神采,隨即又黯淡了下去。他有些無力地說道:“算了,強中自有強中手,這種事情也怪不得你們,老夫也不能要求你們事事都萬無一失。你先下去吧,老夫一個人在這裏靜一靜!”
那家人羞慚地點了點頭,轉身去了。
章惇怔怔地看著那家人遠去的背影,喃喃地苦笑道:“這是何人呢?居然能使得好幾名動如此強悍的手下?明教?不對,我與明教有不共戴天之仇,上次明教甚至還出手刺殺我,若不是我運氣不錯,加上還有人出手相救,恐怕早已魂歸天際了。明教自然不可能勸四郎放棄出家的念頭的。那麽,還有誰既有這樣的能力,又願意做這等事呢?”
忽然,他心下閃過一個名字:趙煦!但很快,他就把這個念頭排出了腦海。趙煦如今身在病中,很少出宮的,即使出宮,若是如此明目張膽,章惇也不會不知道。然則,若不是趙煦,誰又有如此驚人驚怖的實力呢?
章惇想了良久,卻也是絲毫沒有頭緒,最終他隻好苦笑著說道:“也不管他是誰了,不論如何,從他對四郎的這件事情上來說,應該不是敵人,這就夠了。況且,事到如今,是敵是友又有什麽關係呢,就算是敵人,我也是虱子多了不咬,債多了不愁啊!”
這位掌握大宋朝政幾年的宰相的語氣,在這一刻,卻是顯得那麽的蕭索,好像他隻是一個鬱鬱不得誌的落魄書生一般。
次日恰是望日,按照宋製,這一日是望參官在紫宸殿進行早朝的日子。按照規定,這一日凡是所有在京的朝官,全部都要前往紫宸殿朝見。大宋管製複雜,官員眾多,這也就決定了這一天的早朝一定會很熱鬧。
越是熱鬧的時候,就越是容易出事情,因為有很多人總是願意選擇在眾目睽睽之下鬧出點事情來。章惇自然也是知道這個道理的,但他卻並不擔心,失去了最寵愛最看好的兒子之後,他覺得自己已經沒有什麽可以再失去的了。
一般說來,望參日的早朝,是又中書、門下的長官分別押班的。但由於中書省如今並沒有任命侍郎,所以今日這早朝,還是由章惇一個人押班。
今天的章惇,站在百官的最前列的時候,心下居然莫名地湧起一股濃鬱的激動之情,就像他多年以前第一次站在這班首的位置一般。罕有地,他發覺當官,其實還真是一件很威風的事情,尤其是當宰相這樣的大官。他閉上眼睛,開始品味起這種感覺來。
最近這兩天發生的事情,後麵的這些官兒多半都是大宋消息最為靈通的,自然是多少聽說了一些。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有自己的原則,所以也就有了自己對這些事情的態度。所以,盡管沒有一個人上前和章惇搭訕,也沒有一個人上前痛罵章惇,但這並不妨礙大家看著章惇的眼神各有不同。
有同情的,有痛恨的,有冷漠的,也有因為有熱鬧可看而幸災樂禍的。總之是不一而足。
“章相!”章惇還在閉目養神之際,忽聽一個陰柔的聲音喚道。他連忙睜開眼睛,卻見一名小黃門正站在自己麵前。往日裏,小黃門在章惇的麵前,都是擺足了討好的架勢的,但今天他卻是一臉的正氣,仿若一個宦官版的包青天一般。
“時間到了,上朝吧!”小黃門低聲地提醒道。
一刻鍾之後,百官在紫宸殿各自站好了自己的位置。隨即,趙煦便到了。
一番朝拜之後,殿頭官尖聲唱道:“有事啟奏,無事退朝!”
話音剛落,便見一名官員出列奏道:“陛下,臣近日接到北方遼國的先鋒快報,說道不日他們將派使者持國書前來,特此啟奏陛下!”原來,此人便是鴻臚寺少卿江子亭。
“遼國?”趙煦眉頭一皺,道:“朕這裏既無喜事,又無喪事,他們主動要求前來作甚?他們可曾留下什麽話來嗎?兩國之間,互派使者往來,總該有個名目吧?”
江子亭道:“他們說道是聽說筆下龍體違和,派人前來慰問。”
趙煦冷笑一聲:“慰問?我大宋動亂,恐怕才是他們所希望的吧,慰問?有什麽可慰問的?他遼國的醫士總不會高明過我大宋,說慰問,簡直是笑煞了人!”
江子亭道:“陛下聖明,臣也覺得他們此來,必有深意,隻是卻並不知道緣由,所以特意啟奏陛下,請陛下定奪!”
定奪?遼國要派使者來,叫趙煦有什麽好定奪的,他雖然貴為君主,也是不能拒絕對方主動派來的時節的。
趙煦點了點頭,道:“愛卿下去吧,朕知道了!”
江子亭退下之後,又有幾名官員上來啟奏了一些小事,趙煦也是一一拿了主意。
忽地,就見東班大臣的前列走出一個人來,中人見了,都是倒吸一口涼氣,因為這是禦史中丞沐雲。
禦史中丞這個官,平日裏皇帝若是不主動出言想問,是很少出麵的,但每次他主動出麵,必然會預示著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將要發生了。
“臣沐雲啟奏陛下,臣彈劾宰相章惇。他教子無方,致使兒子對良家女子行始亂終棄之事,使得該女子竟然跳入汴河生生淹死。尤其令人發指者,為恐其幼子受到咎責,他居然將其幼子轉移到了遠方避難!
章惇在任宰相多年,雖然功勳頗著,但如此人品,如何堂堂正正地站在這百官之首的列次?請陛下明察!”
偌大的一大大殿內頓時隻能聽見不少人粗重的呼吸聲,還有沐雲激昂的聲音所留下來的回音。六年了,終於有一個人站起來當著百官的麵彈劾宰相,彈劾這個手握著大宋最高權柄的人物。每一個人,大殿內的每一個人,都在暗暗佩服沐雲的勇氣,很多人甚至都在暗暗嘲笑。和宰相硬撼的,當初還真出現過一些,但那些人,如今或在西北邊陲吹冷風,或在嶺南之地開荒,沒有一個有好下場的。沐雲,又豈能例外。
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章惇。按照大宋的規矩,宰相被禦史中丞彈劾之後,宰相是必然要請辭的。至於批準不批準,就看皇帝的了。
萬眾矚目之下,章惇眼中閃過一絲落寞之色,緩緩地出列,奏道:“陛下,誠如禦史中丞所言,臣身為宰輔,教子不嚴,一至於此,請準臣辭去宰相之職,回家頤養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