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五天便是新正之期了,節日的氣氛在各個角落彌漫開來。

李唐看著前麵坐著的兩個心不在焉的學生,放下書,大開恩赦,宣布今日休沐(放假),胡家兄妹二人小孩心性,豈能不歡呼雀躍,兩人大喊大叫著跑開了,看那表情,都很想跑上來抓住李唐啃上兩口。

李唐搖搖頭,看著二人消失的背影,也是感慨不已。

大宋的休沐製度和唐朝後期很相似,都是“十日一休沐”。自從李唐來了之後,一向頑劣,四處亂闖的胡小官人竟然已經連續三個月沒有休沐了,這簡直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也難怪自己給他們一日之閑,竟然興奮成這樣。

李唐感慨完畢,又走出門外,四下看了看,見四下無人,便回到屋內,開始在一張信紙上端端正正地寫下了兩個字:修書。

此時此刻,李唐的腦海裏又回憶起了那天夜裏餘曼芬一眸一笑,想起她那溫軟的雙唇和那淒惶的表情,忽然,他心裏一動,手中的兔穎筆鋒一轉,竟把書字的一橫拖出去老長。

李唐心下一陣煩亂,他順手把那張信紙一揉,揉成了一個紙團,往腳邊的廢紙簍扔去。但是,心慌意亂之中,他卻沒有注意到,那張廢紙在紙簍邊上轉了兩圈,居然又掉在了外麵。

那天在酒肆裏,餘曼芬和陳征有說有笑的樣子這些日子以來時常在他前麵浮現。雖說那也難以證明他們二人之間真的就有什麽難以告人的私密,但李唐心中還是難免失落。

說實在的,餘曼芬雖然樣貌可人,但李唐和她甚至根本沒有說過一句話,根本談不上感情。但不管怎麽說,在這個包辦婚姻主宰男女幸福的世界裏,她還算是一個佳偶了。

這也是李唐一直在寫與不寫休書之間猶豫不決的原因

但是,最近胡家和盧家的事情卻給了李唐一個啟發。

就算是當年那麽恩愛的一對小鴛鴦,還不是一樣經不起現實的波折。自己和餘曼芬之間本就不是一路人,即使勉強生活在一起,強扭的瓜又怎麽能甜得起來!

既然注定難有結果,李唐就決定快刀斬亂麻,這對他自己來說,固然是一時的陣痛,但對於餘二娘子來說,卻絕對是一種解脫。

一時間,李唐又想起了陳征,那個風度翩翩的三衙內,想起他在自己麵前毫不掩飾自己對餘二娘子的愛慕。他隻好苦笑著忖道:“也好,就成全你們吧!”

這麽想著,李唐硬下心腸,再次寫下了“休書”二字,這次倒是一氣嗬成。而休書的正文不過是幾十字,李唐也是懷著一種痛苦得有些悲壯的心情一蹴而就,當他寫到“立此為憑”的“憑”字最後一勾的時候,終於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李唐把修書裝進信封裏,剛剛糊好信封,就聽外麵一個聲音喝道:“李教授在嗎?”

李唐聽出是胡家院君王氏的聲音,連忙一邊把信裝入懷中,一邊應了一聲,迎出門外。

自從隻好胡清兒之後,王氏就經常來到這花園東苑,很熱情地幫著李唐準備衣食住行,那股子熱情讓李唐很是吃不消。

本來,李唐想,這種熱情應該隻是一小段時間裏的事情,在極度的感激之情促動之下,人難免會在短時間內做出一些令人驚訝的事情。

但是令李唐萬萬沒想到的是,王院君的這種熱情非但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冷卻,卻反而有星火燎原,越燒越旺的趨勢。最近,甚至來東苑傳報事情這種丫鬟養娘們做的事情,她也是親自包辦了。

對於這種過度的熱情,李唐也實在有些吃不消,經常會忍不住旁敲側擊地暗示幾句,說有些事情自己能行。但王院君不幹了,說,就算是平常客人來我們家暫居,老妾作為內主人,也該好好布置,何況您李教授這樣對我們胡家有重生之德的再造恩人?我們若不為你好好安排處置,豈不是忘恩負義,喪盡天良,天理難容?

李唐聽王院君為這點小事扣上事關大義和人倫的帽子,也就不敢爭辯了,以後便隨著王院君為自己安排一切,自己也隻好一邊苦笑,一邊享受了。

而令李唐覺得更為難過的是,王院君似乎覺得自己做了這麽多還是遠遠不夠,一再提出好好好報答李教授。

通常,她都是一邊為李唐收拾裏外,一邊用她那滿懷期待的目光望著李唐說,教授還需要什麽,或者還有什麽心願,就告訴老妾,老妾夫婦就傾盡所有也有幫教授達成心願。

雖然說,人家對你感恩,對你慷慨是好事,但李唐聽王院君這麽說,非但沒有覺得這是什麽好事,反有種心驚肉跳的感覺。他隻好不停地強調,沒有,真的沒有,無論如何都沒有!

王院君的表情這時候通常都會變得有些失望。然後,她一邊鼓勵李唐再想想,一邊又和李唐開始了閑聊。

而這聊天的內容卻令李唐越發難受,總是圍著李唐的家庭打轉。比如你今年多大年紀?家中有幾個兒女?家中是做哪個行當的?而且這王院君好像記性並不怎麽好,這些問題翻來覆去的文,弄得李唐苦不堪言。

再次見到令自己頭疼不已的王氏,李唐立時就開始後悔不該把那兩個小孩子遣走了,在王院君這樣的人物麵前,有沒有擋箭牌那是完全不一樣的兩回事。

而令李唐暗中驚喜不已的是,這次王氏卻並沒有滔滔不絕,隻是笑著說道:“聽說你把兩個孩子放走了,正好我們今天請來一個猴戲班子,就在花園裏的空地裏,老妾是特意來請教授過去看看的!”

李唐正有一封信要請胡浪幫忙寄出,聽了這話正中下懷,便門也不鎖,道聲謝便轉身而去。他知道王氏是絕不會和自己一起過去的,她還要留在這裏為自己整理床被,打掃屋舍——盡管這些已經十分整潔了。

王氏笑吟吟地目送李唐遠去,直到他的人影穿進了竹林,再也看不見蹤跡,這才步入房內,開始細細整理起來。

其實,這房子是她昨日親手整理過的,外室內文房四寶、桌椅和書本等物事早就排列得整整齊齊。桌麵上,椅子上也是一塵不染。就連地上也是幹淨得有些反光,就連一片小紙屑也——不對,有一片大紙屑。

王氏彎下腰來,撿起那片紙屑正要丟入廢紙簍裏麵的一霎那,忽然眼前一亮,看見紙麵上寫的有字。

王氏現在對有關李唐的一切事物都很有興趣。見到紙上有字,難免就產生了一個想法:“我來看看教授的字寫得如何!”

於是,她輕輕地打開了那張廢紙。

李唐來到花園裏的空地上,就見那馬戲班子所有猴子和訓猴人都已經準備就緒,正在臨時搭建起來的台子上麵站著,向這邊張望。

顯見,大家都在等李唐的的到來。李唐心下不由有些愧疚,一聲慚愧正要出口,就聽幾聲清脆的“教授!教授!”之聲傳來。

李唐見前排自己的兩個學生齊齊站起身來,不停對自己揮舞著小手,指著他們中間的一個位置意識自己坐下,連忙笑著向那邊走了過去。

李唐正要坐下的時候,就聽後排的胡浪道:“穆武先生,坐這邊來吧,我還有些話要和你說呢,咱們一邊看戲,一邊談!”

胡浪對李唐的稱呼,也許是最能體現李唐在胡家地位的變化的,剛進來的時候,稱“李先生”,後來成了“穆武”,最近則變成了“穆武先生”。

李唐隻好點點頭,伸手輕輕在兩個滿臉失望的小孩的頭上各自摸了一把,轉身來到胡浪的左邊就要坐下。忽見胡浪指著自己右邊的位置說道:“坐這邊吧,那是內子的位置。”

李唐隻好依言坐下。一直關注著李唐動向的胡多這時卻忽然叫道:“阿爹錯了那不是——”

他一句話還沒有說完,就感覺背心一疼,忙回過頭去,對著自己的妹妹說道:“你為什麽掐我?”

李唐這時候也尷尬不已,胡多雖然隻說出了半句話,但他卻聽出了其中的意思:自己現在坐的位置才是王院君的!而胡浪左右兩個位置的唯一不同就在於,李唐現在身邊坐著的,是一位大美人——胡家的大小姐清兒。

回想起最近王院君異乎尋常的熱情,還有她說的那些似乎意有所指的話,再聯係到剛剛發生的這件事,一切的疑慮都在瞬時間解開了。李唐不由暗暗苦笑,以胡清兒這樣的美貌,呼市夫婦又何須這樣急著推銷呢?

想到這裏,李唐不由往旁邊坐著的胡清兒望去,而恰在此時,胡清兒似水的目光也正在向他偷偷瞟來,剛剛觸到李唐的目光,她立即別過眼去,臉上染上了一層濃濃的紅霞。

此時的胡清兒臉上的那些癩疾留下來的痕跡已經消失得七七八八了,每天看上去都會比前一天更加美豔一分,李唐見了也不由有了一種心弦顫動的感覺。

而李唐更深的一種感覺就是這個女子現在已經完全從戀人的背叛中走了出來,重新煥發出了生命的光彩。這才是她顯得越發光彩照人的根本原因。

不過,李唐此時剛剛寫下懷中的這封休書,也沒有太多的心情來欣賞其他的女子。

於是,李唐也輕輕轉過頭去,向胡浪說道:“保正,小可這裏有一封信,想要麻煩保正幫忙遞送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