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惇連忙出列奏道:“陛下,這明教自來以傳道為名,行為非作歹之事。朝廷一向對他們甚為寬容,但是他們卻不僅不心存感激,反而更加肆無忌憚,在地方上早有惡名。如今,他們竟變本加厲,做出這等大逆不道之事,臣請將明教定為邪教,在全國範圍內嚴加打擊,以懲戒其不法之事!”
宰相一發話,那些唯他馬首是瞻的應聲蟲立即便打破了沉默,紛紛出班表態,慷慨激昂,言語激烈,仿佛明教乃是他們的殺父奪母的大仇家似的。
看著這樣的場麵,趙煦忽然感覺一陣厭煩。其實對於章惇本人,他是十分信重的,章惇此人不善經營權術,行事剛直,說話爽利,而且處理朝政的手段也十分不俗,最為重要的是,他和自己的政治追求是一致的,都想要恢複神宗皇帝的變法,以此來改良大宋朝的積弊。
但是,朝廷現在太缺乏一個強勢的人才了,在趙煦看來,其他的人甚至就沒有一個能趕上章惇的一半的,想要重用也無從用起。所以,這一向以來,他寧願空缺著右相之位,也不願胡亂就任命人選。
這也導致他對章惇越來越信任,越來越重用,權勢也自然隨之水漲船高。到了現如今,章惇的權勢已經到了隻手可以遮天的地步。
雖然如今趙煦還是一樣相信章惇,但是沒有一個皇帝會喜歡自己的臣子權力太大,威脅到自己的皇權。他也想過要重新拜右相,但他放眼整個朝堂,覺得實在沒有一個人入主中書省後,可以對章惇形成掣肘。正因為如此,這件事情就被暫時地擱置了下去。
但是,這一擱置就導致了一個問題:中書省無主,門下省勢力猛漲,以至於章惇不論說什麽,就算是大家明知道皇帝不會答應,總有不少應聲蟲跳出來為他搖旗呐喊。這些應聲蟲已經不限於門下省的,甚至不少中書省的人也加入了這個陣營。這種現象在趙煦看來,很危險,因為這是相權開始超越皇權的先兆。
當下,趙煦不置可否地揭過這個話題:“朕先前已經說過,今日隻談科考泄題之事,不論其他。這件事情,押後再談吧!大理寺——”提議既然是章惇發出來的,他就不好大發雷霆,隻是轉移了話題。相信這些已經修煉成精的臣子們也不會再來自找無趣。
沐雲連忙應道:“臣在!”
“對於兩位知貢舉,你等問得如何了?”
沐雲從容答道:“陛下,關於這知貢舉之事,臣還有一件案子要啟奏,一則正好和明教有關,二則正好和此次的兩位知貢舉有關。據臣推斷,說不定和此次科考泄題之事也有牽連!”
趙煦點了點頭,道:“你且奏來!”
沐雲道:“陛下可還記得當日任命兩位知貢舉的時候,曾有人出來反對,而此人還拿出一件物事來,自稱是趙挺之的筆跡,彈劾他支使言官——”
“嗯,這件事你不提,朕還差點忘記了,那是右補闕羅有德。朕記得那時候還給你大理寺限問清案情的。不過,現在事急從權,就等科考泄題之事弄清楚再說吧!你繼續說下去,此事怎麽又和明教有關了?”
沐雲一臉胸有成竹:“臣近日審問這羅有德的時候,他已然招供了,說誣陷趙挺之之事乃是出於明教的脅迫,他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如今覺得對陛下,對趙挺之十分有愧。現有他親自簽字畫押的供詞在此,請陛下過目!”
說著,他便從懷中取出一張紙來,便有官宦下來接過,交給了趙煦。
趙煦一看,臉色再變。若這個明教隻是聚眾違法,擾亂地方,這就罷了,畢竟哪個朝代都會出一些拉幫結派的歹人,這沒有什麽好奇怪的。其實她方才聽說明教參與了科考泄題之事,已經是極為憤怒了,若非這些臣子提議嚴懲明教教徒的太多引起了他的逆反心理,而是隻由章惇一個題出來,說不定他已經當堂確認了。
如今,明教竟然已經直接影響到了朝廷,這意味著什麽?他們可以控製言官,難道就不能控製其他官員?他們可以控製一人,難道就不能控製兩人、三人甚至更多?若是這朝中的大臣有許多都是被明教所控製的,那趙家的天下還能維係幾天?
想到這裏,他心下一陣發寒,一雙無神的眼睛不住地在群臣中間來回掃蕩,努力想在群臣中找出“可疑分子”來。他不看還好,這一看,就覺得這個疑似被控製了,那個也似乎被控製了,然後再那個也似乎被控製了。
他終於決定,個人的意氣之爭隻是小事,打擊明教之事真是刻不容緩了。不過他卻不急著宣布這個決定,因為若是當即宣布了,就相當於自己“不論其他”四個字是屁話了。認錯?皇帝的字典裏沒有這麽一說!
“宣他上殿來,宣羅有德!”趙煦努力使自己的語氣盡量顯得平靜一點,但他口中發出來的顫音還是出賣了他。
那殿頭官正要喊話,卻聽沐雲奏道:“陛下,不必宣召羅有德了!他自知罪責深重,昨夜已然在獄中上吊自殺了!臣也是今日早朝之前剛剛接到此報的,他還留下了血書遺言,請陛下過目!”說著,又從懷中取出一張破破爛爛的布來由宦官轉遞給了趙煦。
趙煦接過一看,這塊髒兮兮的布上竟是四個血淋淋的潦草字:“邪教誤我!”他心下一驚,頓時便把這布扔到了地上。要知道,他是從小在深宮中長大的,養尊處優,一舉一動都有幾十隻眼睛在盯著,何曾受過哪怕一頂點的傷?如此血淋淋、髒兮兮,發出怪異氣味的物事他怎麽能拿在手上?
不過,他畢竟是皇帝,下麵這麽多臣子在盯著,自己若是被這一件惡心的物事嚇壞了,皇家的顏麵就丟了。好在他應變倒也快捷,立即詐作狂怒,霍地起身,道:“令人發指!令人發指!大理寺,你的意思是不是說,那趙明誠和明教並無關係,倒是那蔡京有私通明教的嫌疑?”
沐雲的回答倒是滴水不漏:“陛下明鑒,臣駑鈍,不敢妄加猜測!”
那邊蔡卞一聽此言,急了。他和蔡京兄弟二人素來不和,這是滿朝皆知的事情。不過,也正因為如此,他才不得不為蔡京出頭。因為他此時若不出頭為蔡京說話,就等於默認了兄弟是明教教徒這種說法,也默認了朝廷對蔡京的一切懲罰。這樣一來,不僅是朝中的眾臣,就是民間的平頭百姓聽了他“蔡卞”二字,恐怕都隻能皺眉頭了:“這人怎地如此涼薄,看見自己親兄弟落難,渾然沒有一點伸出援手的意思!唉,對親兄弟都如此無情,你還指望他對同仁、對百姓友愛,對陛下忠心嗎?這種人,以後還是離他遠點好!”
況且,前些年就有過活生生的例子:當年蘇軾因為“烏台詩案”被問罪,差點要判死刑。當時,為相的蘇轍就挺身而出,願意為哥哥頂罪。雖然蘇轍的要求被皇帝拒絕,還因此受到牽連被罷相,貶到了地方為官,但他的名聲卻因此而大漲,人們提起“小蘇相公”來,無不豎起大拇指:“敢擔當,是個好男兒!”
正是因為蘇轍的例子在不少大臣的目光都早就向他這邊瞟來了。雖然他位列東班的第三位,絕大部分的大臣都在他身後,他根本無法看見這些人的眼神,但他此時的感覺就是背心一陣發涼,無數的眼神都盯著自己的後背。這可真是名副其實的如芒在背。
於是,他隻能在心下狠狠地詛咒了一番他那個該死的哥哥之後,懷著滿心的悲憤之情出班奏道:“臣尚書右丞蔡卞啟奏陛下。臣弟蔡京作為戶部尚書,位高權重,深受先帝和陛下兩代聖君寵幸,本是前途無量,又怎麽會去招惹那些下三濫的江湖門派呢?請陛下明察,臣敢以自己的腦袋擔保,蔡京絕無涉及此事!”
趙煦冷冷一笑,沒有接話。他當然也不大相信自己的尚書,當朝二品大員會和一個什麽江湖組織有關係。但是他更不相信那些明教的人是憑著自己亂猜猜中題目的,唯一的可能就是自己、趙挺之和蔡京三個人中有一個把題目泄了出去。他
自己當然沒有泄露,而趙挺之經過方才殿前司和大理寺的雙重證據,證明並不是他——他和明教有仇,明教甚至支使人陷害他!他自然不可能會泄露題目了——至少不可能向明教的人泄漏!
那麽,剩下的,就隻有蔡京了!
沐雲淡淡一笑,道:“陛下,蔡卞和蔡京乃是同胞手足,他的話,臣以為是不能采信的!臣倒是有一個辦法,可以查明真相!”
由於君前是必須報名的,不能“蔡相公”“蔡大人”“蔡尚書”這樣點官銜,也不能“蔡大”“蔡二”這樣點排行,所以他一個小小的大理寺推丞,在這大殿之上,也是“蔡京”“蔡卞”不絕於口,大家並沒有覺得有什麽不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