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舍內堂中芳熏嫋嫋,茶香悠悠,襯著窗外梧桐葉落楓葉紅的美景,好一派晚秋閑情雅致。
而徜徉在這美景中的二人,一個托腮發呆,另一個則幹脆呼呼大睡,不時發出輕微的鼾聲,攪亂了這寧靜致遠的好氣氛。
沉水不知道樂非笙有午睡的習慣,進了前院才被丫鬟告知,心想是自己不請自來,又沒打招呼,不好攪了他的好夢,於是沒讓人通傳,自己輕手輕腳進了內堂,坐在琴案前等。
為什麽想到來找他,沉水自己也說不太清,或許是下元節那晚上樂非笙言談中體現出的洞察力,讓她在內心矛盾的時候,情不自禁地產生了向他尋求解決之道的念頭吧。
樂非笙脾氣乖張,睡姿也甚是**,堪稱張牙舞爪,沉水進門時隻見他兩臂攤開仰臥,屈一膝,另一腿架在膝上,端的是橫看成嶺側成峰,差點沒笑出聲兒來。
一邊感歎他這作風是在辱沒了那張漂亮的臉,一邊苦忍著笑意,沉水在房內轉了一圈,倒不至於去翻他的櫃子抽屜,隻把那大小不一的樂器看了看摸了摸,也不敢碰出聲響,就回到琴案前坐著發起呆來。
約摸過去了一盞茶的功夫,樂非笙在床上哼了一聲,沉水以為他醒了,便起身走過去:“先生醒了?我……”
話未完,樂非笙睜開迷蒙的眼,也不知是看清了她還是沒看清,忽地就坐了起來,一把將她抱住:“雪兒!”
沉水嚇一大跳,趕忙拍拍他的背:“先生,是我,我是沉水!”
那勒得她生疼的力道霎時間就撤了,樂非笙鬆開她,然後久久地、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半晌才遲疑地問:“你不是雪兒?”
“先生睡糊塗了?”沉水笑著在床邊坐下,“雪兒是誰,我還從未聽先生提起過。”
樂非笙呆坐了片刻,眼神恢複清明,聲音冷淡地道:“不是誰。”接著又向她道歉,“剛才睡糊塗了,還請公主見諒。”
沉水含笑搖搖頭,心想比起過去在他喝醉的時候過來,被按在床上一通狂吻,險些被用強,這回隻是撲上來抱一個,真心不算什麽大事。於是也不生氣,隻好奇地問:“先生做夢也喊著她的名字,該是先生的意中人吧?我請先生留下來,是否唐突了?”
樂非笙並不回答她,伸手捏了捏自己的鼻梁,然後將披散的長發順到腦後,若無其事地衝她微笑:“公主何時來的,有事?怎不讓人叫醒我。”
“沒事就不能來找你?”沉水起身讓他下床更衣。
“若是無聊,公主還請移步棋居,想必那位君公子更有討公主歡心的本事,”樂非笙取了屏風上的外衫隨意披就,既不係帶也不束腰,一副邋遢又瀟灑的模樣,“我這兒沒什麽新奇玩意兒,也沒茶喝,公主會失望的。”
沉水又笑了笑,道:“先生既然答應了做我的麵首,哪有把我往外攆的理,莫不是我驚擾了先生的好夢,讓先生不得與心上人夢中相會,才巴不得我別來?”
樂非笙嘴角彎了彎,似笑非笑,看她一眼,又轉向門外滿院的落葉,緩緩地道:“雪兒隻是我流落街頭的數年間臆想出來的姑娘,公主不必吃味,我既然留下來,自然會盡心盡力服侍公主,心裏不會再放別的女人。”
原來是夢中情人,難怪要在夢中相會,沉水理解地點點頭,忽聽他問:“公主平日裏也不怎麽過來,這會兒突然想起來找我,是不是又和不苦大師吵架鬧別扭了?”一種被人看穿的不自在感油然而生,承認也不是,不承認也不是,期期艾艾不知該怎麽回答。
好在樂非笙一條腸子通到底,也倒不會抓著機會取笑她,便將她的沉默當成是默認,又問:“是為昨晚那病的快死了的男人?”
“先生是怎麽知道的?”沉水不覺大驚,自己把尋點幽帶出內宮大牢,到現在也不過五六個時辰,尚未知會任何人,他怎麽就已經知道了緣由?
樂非笙一點兒不掩飾地嗬嗬笑了幾聲,說:“自從上回睡得太沉被公主教訓了以來,我這琴舍夜裏可比別的地方都要警醒,一點風吹草動也不放過。”
這話擠兌得不著痕跡,沉水隻好抱歉地笑笑:“那次是我不好,害得先生夜裏睡不好覺了。”
“哦,那倒不至於,我還是睡我的,隻是丫鬟內侍輪流值夜,大事小事,钜細靡遺,一樣也不可放過。”樂非笙說著,臉上不見絲毫愧疚之意,倒讓沉水這個一向體貼下人的主子心裏犯難受,賠禮道:“還是別這樣了,我向先生賠個不是,先生饒了他們四個吧。”
想起剛才自己進門時丫鬟們一臉要哭出來的模樣,沉水不由得在腦海中描繪處樂非笙平日是如何對待他們,大概都以折磨、戲弄他們為樂,就像當初硬要逼絳珠喝蜜水一樣。
說來還是絳珠的事給他心裏留了疙瘩,大概也和自己一樣,在防著身邊的人吧。
“誰都是人生父母養的,他們來宮裏做活不容易,先生別太苛責他們,他們才會對你忠心不是?”沉水將心比心地勸道。
誰知樂非笙嗤笑一聲,竟是十分不屑:“你不苛責他們,他們便會對你忠心?你也說了,誰都是人生父母養,為何你生來高貴被人伺候,他們就生而下賤要伺候人?你當對他們好些,他們會感激你報答你好好伺候你?他們隻恨更恨你!恨你和他們都是一樣的人,卻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衣食起居都要他們服侍,他們甚至會在心裏想,如果有一天剝去了你高貴的羽毛,看你還能不能在雞窩裏生存下去!”
沉水被他堵得一個字也接不上來,渾然不知他今天這是吃了火藥還是怎的,脾氣這麽大說話也這麽衝,難道就為自己打攪了他會夢中情人?
“你從小在宮裏長大,性子單純倒也不奇怪,”樂非笙放柔和了語氣,指著門外道,“你知道要怎樣才能讓一個和你一樣的人徹徹底底地甘願給你當牛做馬嗎?不是什麽苛責不苛責,你要把讓他們感覺到,你和他們是不一樣的,但他們為你做的事,你也願意為他們做,這樣他們才會感恩戴德,恨不得把心都挖出來給你——君公子伺候了你這麽多年,難道連這個道理也沒教給你?”
君無過……沉水斂下眼,默然不語。
過去自己隻覺得他溫柔體貼,從未去想過他如何聰明或者如何狡猾,之前天逍也有提醒過自己,說君無過說的話句句暗藏殺機,要她小心,可她並未太過留意,現在樂非笙也暗示自己君無過收買人心很有一套,看來不止天逍覺得君無過深不可測,說不定碧落宮裏隻有自己一個人是蒙在鼓裏的。
如果真像樂非笙所說,君無過能用這辦法收服棋居的下人為他賣命,反過來是不是也用同樣的方法,讓自己覺得他忠心耿耿,情深似海?
明明那麽的優秀出色,卻願意在自己的裙擺下卑躬屈膝一世,等著自己指不定什麽時候心情好,才會去給他個笑臉?
樂非笙見她低頭沉思,也不打攪,試了試琴的音色,慢條斯理地彈奏起來。
琴聲淙淙如流水,汨汨地淌過心頭,沉水知道這是助人平心靜氣思考的古曲長寧,娘親玉寰舒在批奏折的時候偶爾也會叫樂師在一旁演奏這曲子,她去遊鴻殿時聽到過幾次。
她凝視著樂非笙的側臉,晚秋的日光曛曛,讓他俊美的輪廓顯得更加柔和,與那桀驁的脾氣不服,看上去令人心生親近之感。
“先生……”
“嗯?”樂非笙頭也不抬,回以一個鼻音。
沉水將頭枕在交疊的雙臂上,看著他,聲音很輕:“我以前覺得先生是個對人很凶、脾氣很衝的人,現在才發現,原來隻是先生溫柔的方式和別人不一樣。”
樂非笙笑了笑沒說話,手指按住琴弦止了音,側過頭來,仔細端詳著沉水的臉。
沉水有些不解地問:“先生在看什麽?”
“我在看你的眼睛。”樂非笙麵上浮現出一種帶著淡淡憂傷的微笑,他將精於保養的手朝沉水伸過去,沉水便乖乖閉上了眼,感覺到他清涼的指尖在眼瞼上輕輕劃過,仿佛在觸摸一件易碎的瓷器般小心翼翼。
“你天性純真,與人為善,但又一再地勉強自己變得多疑猜忌,你不願懷疑身邊的人,但也不敢相信他們,我在你的眼睛裏看得到你的矛盾掙紮。”
樂非笙忽然苦笑起來,說話聲也變得飄渺:“你知道嗎,每當你試圖去懷疑某個人,但又不願接受自己心中所想,那時候你的眼裏流露出的受傷情緒,和我在夢裏無數次見到過的……和雪兒的眼睛,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