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連陛下也不知情,公主是如何得知?”
沉水笑了,乜著眼看他們:“連母皇也不知道?龍涯將軍,這算不算是隱瞞軍機?夏國屠殺了我祥國一整個村子,你為什麽瞞而不報,是怕母皇追究起來你難辭其咎,還是怕村民的親人前來索要撫恤?”
嚴將軍連忙辯解道:“公主息怒!當年的事……實在是事出有因,並非將軍有意隱瞞!”
龍涯卻輕描淡寫地喝止了他:“嚴將軍不必多言,我自會向公主解釋清楚。公主,請。”做了個手勢,示意沉水跟著自己走。
沉水對這結果有些不滿,龍涯不是第一次騙人了,誰能擔保他嘴裏說出來的是實話?相較之下,她倒更願意聽聽這個嚴將軍說的什麽,興許真實的成分還高一點。
但嚴將軍已經低下頭去不再說話,即使現在讓龍涯離開,他隻怕也不會說什麽。
無奈之下,沉水隻得跟著龍涯下了城牆,回到城中龍涯所住的小院。
龍涯三十有餘,卻至今單身,被貶到白泥關來,身邊連個姬妾也不帶,院中冷冷清清,隻有兩個親兵在砍柴挑水,院子一角的小廚房更是門鎖生鏽,看樣子從不開夥,應該都是在軍營裏和士兵們一處吃了才回來。
“公主請。”龍涯執禮請她坐上席,沉水也就不客氣地坐下了:“將軍在外征戰也辛苦,就沒想過娶個妻子料理家中雜事麽?回到家冰鍋冷灶的,也實在是委屈了。”
龍涯發出一聲自嘲的鼻音,假裝沒聽到她的話,自己也在椅子裏坐下:“寒舍簡陋,連茶水也沒得喝,委屈公主了。”
“說吧,六年前屠村的事到底有什麽隱情?”沉水也就不跟他客套,單刀直入地問。
“回稟公主,這事要從萬青山白泥關的地形說起。”
龍涯遙遙一指,沉水回頭一看,掛在堂屋正中央的恰是一張白泥關附近的地圖,隻不過畫得更詳細,還有不少標記,似乎是分兵作戰的策略。
“萬青山巍峨萬千裏,是祥國與夏國的地界,山高穀深,林密光暗,更有猛獸頻繁出沒,極難翻越,唯有白泥關所在的埡口地勢平緩,更兼有小塊盆地,早在數百年前夏國就在此處設立了關卡,兩國互通商貿,也唯有這一個通道。”
龍涯從破舊的木椅扶手上扣下一小塊木刺,一擲,咚地一聲釘入地圖,沉水定睛一看,木刺釘入的位置正是位於祥國境內的一處狹窄的山道盡頭,便明白了:“這兒就是羅西村的位置?”
“是,”龍涯點點頭,繼續說,“當時兩國分別駐紮在埡口兩頭,白天劍拔弩張,夜晚枕戈待旦,互相都不讓對方找到可趁之機,如此僵持了近兩個月後,夏國人坐不住了,他們策劃了一場偷襲,放棄走山穀中的官道,而是打算從羅西村借道,不聲不響地繞到我們背後,兩邊合圍,將我方五千殘兵一氣殲滅。”
借道……沉水吸了口涼氣,歎道:“為了保守機密,他們就把羅西村的人全都殺了。”
龍涯默不作聲,手指在剛才掰下木屑的地方一下一下地摳著,表情看上去十分複雜。
“可我還是不明白你隱瞞這件事的原因,敵人陰險狡詐,想出這麽殘忍的手段,你和當時軍中的幾位將軍沒能保護羅西村的人免遭不幸,雖然有失職之嫌,但母皇應該不會重責才是,何況你們最後擊退了夏國軍,還奪取了白泥關,也算為羅西村的人報了仇。”
沉水驀然提高了音調:“龍涯,抬起頭來看著我。”
龍涯幾乎是不受控製地就照辦了,沉水從他眼中看到了比愧疚更加深沉的某些情緒,那種眼神她見所未見,即使是赦免那些曾經有罪的犯人、將他們歸為自己的麵首時,那些曾以為必死無疑的人眼中也沒有那麽深切的悔意和自責情緒。
“你還有什麽隱瞞著我,統統說出來。”沉水麵無表情地下令。
龍涯痛苦地閉上了眼,緊握成拳的右手不斷地捶打著自己的額頭,深呼吸著,努力讓自己的情緒穩定:“別問了行嗎?我不能說,也不想對你撒謊,沉水,你我畢竟師徒一場,十年的情分,求你別再追問了,行嗎?”
沉水撲哧一聲就笑了:“你又求我,敢情你做我師父就是為了將來犯事兒了有個求饒的借口?”
龍涯用力抹了一把臉,重複道:“我不能說,這事不僅僅關係到我個人,我無話可說。”
“和你十年情分的小徒弟在你跪下為雲解憂求情的時候就已經死了,現在向你問話的是公主,是儲君,更是未來的女帝,”沉水交扣著十指,近乎殘忍地說道,“你若老老實實交代清楚其中的隱情,我還可以既往不咎,如果執迷不悟,那將來我要是查出了真相,可就別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龍涯仍是歎氣不止,雙手摳著頭皮,仿佛不能承受往事的沉重,沉水見逼問不出什麽結果,便不再理會他,徑自拂袖離去。
驛館中濕氣未散,黃鸝在杏花間清脆啼鳴,剛睡了午覺起床的樂非笙伸了個懶腰,嗬欠連天地出門覓食,卻看見沉水蔫頭耷腦地坐在門前的欄杆上,不覺奇怪,便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怎在這兒坐著?肚子還疼麽?”
沉水搖搖頭,不說話,樂非笙便在她身旁坐下,就著靈感哼哼起新的曲調,似乎心情不錯。
二人並肩坐了一會兒,沉水忍不住發問:“先生,你說好人做壞事,是不是比壞人做壞事更難以被原諒?”
“這不一定,要看做壞事的人和你是什麽關係,”樂非笙閉著眼,不知是還沒睡醒,還是故作高深,“如果是個和你沒關係的人做了壞事,你頂多覺得‘太可恨了,他怎麽能這樣’,但若是此人與你關係匪淺,你還會在道德層麵之上產生一種被欺騙、被背叛的感覺,因而就更加難以原諒對方。”
沉水聽了他的話,又默默地低下了頭,樂非笙笑了,揶揄地問:“又和大師吵架了?真是服了你們了,隔這麽遠也能吵得起來,連心蠱飛一趟不容易,蠱也是有尊嚴的。”
沉水啼笑皆非道:“沒有,哪裏吵得起來了,罵他一句要睡一覺起來才聽得到他回話,有氣也散幹淨了,是……是師父的事。”
樂非笙唔了一聲,慢悠悠地問:“龍涯將軍做了壞事?奸【縱橫】淫擄掠,還是雞鳴狗盜?”
“都不是,”沉水被他逗得沒脾氣了,雙手攤在膝蓋上,有氣無力地道,“他總是瞞著我很多事,都是我應該知道的,比如解憂要造反,要不是傳到我娘那裏去,他都不肯透露半個字給我,一句願意替解憂承擔罪責,就想要我不要追究。”
樂非笙眉毛揚了揚,顯然是第一次聽說這回事。
“剛才又是一樣,我問他六年前羅西村被屠的事為什麽瞞而不報,他又故技重施,一邊反複念叨不能說,一邊求我別問了。笑話!怎麽可能不問,一整個村子的人都死了,這麽大的事難道能當做沒有發生過嗎?”
沉水說著越發氣憤了,手肘碰碰樂非笙,向他尋求認同感:“你說他是不是很過分?”
樂非笙莞爾一笑,意有所指:“他當然想當做沒有發生過,不僅他,很多人有這麽希望,甚至包括了我,但發生了的事就是發生了,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他躲不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