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簷下光線不好,沉水看不到樂非笙的表情,不知道他是不是因為自己擅自觸碰到了禁地而變了臉,等了一會兒不見他答應也不見他拒絕,便繞出了房門。

“先生心裏有雪兒,對於我這樣見一個愛一個的自然是看不上眼的,而我,對先生亦是懷有敬仰之情而非戀慕之心,”沉水在廊下欄杆上坐下,看著對麵,“在我心裏,先生就像一個神仙,有時候我行我素,但卻有一顆成熟的心,知道可為不可為的界限,在最大範圍內讓自己活得逍遙自在。”

樂非笙背靠廊柱,隻給了她半邊側臉,對她的話仍是不予置評。

沉水又道:“過去我和天逍吵架,先生總有辦法讓我們重歸於好,卻又絲毫不爭功,先生說天逍做了好事還要裝惡人,其實先生也是一樣吧。”

“不一樣。”

樂非笙總算說話了,但說出的話語卻是隱晦至極,難以琢磨:“我從不做好人,也不屑於裝惡人,上一刻大發善心救人,下一刻也可能僅僅因為心情不好就殺人,你不信我是正確的,變化無常的人遠遠比單純的惡人更危險,他們的圈套更加複雜,耐心更好,目的性更強,不到最後,誰也不會明白他們真正的用意。”

沉水靜了靜,問:“先生接近我是為了給雪兒報仇?”

樂非笙不答,從傍晚就開始陰霾的天空這會兒終於承受不住重量,啪嗒一聲,雨滴打在院中的山茶花的嫩葉上。

春雨淅淅瀝瀝地下起來,卻又是格外吝嗇地,連地麵也染不濕。

“我想和先生做朋友,無關愛恨情仇,做一對交心的朋友。”沉水伸出手去借簷前偶爾漏下的雨珠。

樂非笙仍是一言不發,沉水等了一會兒覺得無望,隻得聳聳肩,起身回房準備休息。

“六年前的白泥關之戰,你知道多少?”

身後驀然傳來這麽一問。

沉水蹙眉想了想,轉頭道:“太早了,我那時候才十歲,隻知道師父帶著祥國的軍隊打敗了夏國,奪取了白泥關的控製權,將夏國軍隊逼得退後了三裏遠。”

樂非笙發出似嘲弄似悲傷的一聲哼,冷聲說道:“陛下登基以來,祥國總能以少勝多,白泥關之戰也好,華國之戰也好,旁人都以為他們輸定了,卻出乎意料地贏了,你有沒有想過這些勝利是怎麽得來的?比如,是碧落之神的眷佑?”

沉水搖頭斷然道:“事在人為,以少勝多看起來不可能,但隻要抓住天時地利人和,任何戰爭都有絕地反擊的可能。”

樂非笙笑了,打趣地問:“大師教你的?他懂的倒多,不愧是夏國兵馬大元帥的弟弟,大概從小就耳濡目染,不知道他們兄弟打起來,勝算幾幾開呢?”

說著,又歎了口氣,音色悵惘地道:“你說的不錯,天時地利人和,當年的白泥關之戰,正是人和的結果。陛下視你若掌上明珠,想必從小就讓你避著血腥殺孽,你應該也就不知道……萬青山中曾有一處村落,名叫羅西。”

確實是陌生的地名,不僅聞所未聞,在不久前看過的白泥關地圖上也沒有這樣一個標記。

沉水又在腦海裏確認了一遍,才問:“這個村子在哪兒?離白泥關遠嗎?”

“不遠,記得我們來時走的路嗎,在快到白泥關的山口有一條岔路,順著上山去就可以到……到羅西村的遺址。”

沉水心一驚,脫口而出:“遺址?這個村子已經沒有了?是……是因為六年前的戰爭的緣故?可、可那邊不是官道,怎麽會打到那邊去?村裏的人……”

腦中電光火石地一閃,她明白了。

雪兒說不定就是在那場戰役中被牽連、無辜喪命的村民之一。

“先生……”沉水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麽。

“你雖然有時候感情用事,但並不蠢笨,我想說的話,你大概也已經猜到了,”樂非笙笑著說,“當時我正在返回南疆的路途中,雪兒的連心蠱飛到我的耳邊,告訴我有軍隊衝進村子裏大開殺戒,不分婦孺老幼,人畜家禽,隻要是活的,全都殘忍殺害。”

沉水猛然打了個寒戰,這種光景雖沒見過,但光是用想的,已經令人毛骨悚然了。

“我發了瘋一樣朝村子的方向趕去,不吃不喝不睡地……整整三天,跑不動就走,走不動就爬,一刻也不敢歇,那時候的感覺就像是快死了一樣,但卻又怎麽都、怎麽都不會死。”

雨開始下得大起來,嘩嘩作響,掩蓋了樂非笙的說話聲。

“等我滿身汙泥地終於爬回到村口,迎接我的是村中一百多戶人家死得僵硬了的屍體,大人,小孩兒,甚至半身癱瘓了的老人,無一例外地慘遭毒手。”

“我跟著連心蠱,在一口井裏找到了雪兒,她漂在井水裏,睜著眼看著我,仿佛死不瞑目——她應該死不瞑目!因為她怎麽也不明白,為什麽戰爭會殃及到一個藏在深山之中的小村子,為什麽夏國人會用如此殘忍的手段將村裏所有的人都趕盡殺絕。”

樂非笙說到這裏,似乎無以為繼,抬起一手按住了額頭。

沉水喃喃自語道:“師父他們得知了這件慘無人道的事,空前地憤怒,同胞無辜的鮮血點燃了他們所有的鬥誌,於是……夏國被打敗了,不僅輸了戰役,連白泥關也丟了。”

這就是那所謂的“人和”,竟然是淋滿了鮮血的鬥誌昂揚!

“那……先生要跟著我來,是為了殺當年發動這次屠殺的夏國將領?”沉水在極度的震撼中堪堪理清頭緒,思索著問,“可先生知道當年帶兵的人是誰嗎?是天逍的大哥?如果是他,你白天就該出手了,如果不是他,那會是誰?”

樂非笙卻沒有回答這些問題,轉身回了房。

沉水坐在廊下久久地發呆,越發洶湧的雨勢將她膝蓋以下全都浸濕了,有一瞬間她恍惚覺得天上下的不是雨,而是六年前羅西村人的血淚,鮮紅的顏色染滿了裙擺。

“公主!”含光端著熱水回來,一見她這樣子就嚇壞了,忙放下盆過來拖她:“公主怎麽能坐在這兒淋雨呢?萬一受了寒可怎麽辦?快快,回屋裏去,奴婢去打水來給你洗澡。”

沉水被她拖得不得不起身,剛一動,就感覺下身湧出一大灘熱液——這個月的葵水,在她雙腳泡得冰涼的時候來了。

四個人的活兒落到含光一個人的肩上,可把她折騰慘了,又是燒水又是提水,好容易忙活得把沉水洗幹淨泡暖和了塞進被窩,自己也滿身大汗,像從水裏撈出來一般,卻還不能休息整理,見沉水在被子裏蜷成個球,忙上前去焦急地問:“公主!公主你感覺怎麽樣?奴婢去請大夫吧,你疼得嘴唇都白了。”

沉水疼得話也說不出,臉色蠟黃,冷汗滾滾而下,含光隻得馬上去通知龍涯,讓他派人去請大夫抓藥什麽的。

樂非笙本已回去休息,這會兒又被驚動了,披頭散發地就踱了過來,接過了含光手裏的帕子,將團成個球的沉水抱在懷裏,替她擦沒完沒了滲出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