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聿懷近日總是做同樣一個奇怪的夢。
夢裏回到了他和若眠在清陽觀荒唐的那日,隻不過夢裏的若眠並未提醒他一切都是局,而他們也如惠夫人所願,被眾人撞破。
那日人多嘴雜,很快他二人的事就傳遍了半個京城。
自然也傳進了祁盛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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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爺,查出下藥的人了。”
顧六匆匆跑來給祁聿懷報信。
自那日清陽觀裏發生的事傳開以後,靖王府就已寫信給祁盛定了祁嗣延做女婿。
這雖也合了祁聿懷的意,可隻怕風流的形象半輩子都甩不掉了。
還有為他解毒的那個小丫鬟,也會難逃一死。
“何人?”
“就是與您……的丫頭,叫婉雲,惠氏的身邊人。”
祁聿懷執筆的手一頓。
原來那個時候她頻頻望向房門,是在期盼惠夫人早些趕到。
也難怪被抓個正著,那丫頭卻一點也不慌亂。
他笑,他還為她失去清白感到惋惜,怕她會死,還在到處尋她,想把她要到身邊來護著她。
可笑。
“大爺,老爺已經在審那個丫鬟了,惠氏也將自己摘得幹幹淨淨,要不趁此慫恿老爺發賣了那丫頭,再把她買回來,嚴刑拷打,就不信她不說實話,不供出惠氏。”
祁聿懷沉吟半晌,揮了揮手,“不必,是生是死,隨她自生自滅。”
做錯了事情,總該付出代價。
這代價便是讓她看清她為其賣命的人到底是何嘴臉。
後來得知若眠被徐嬤嬤賣了,祁聿懷到底是沒忍心,就派人一直盯著牙人。
……
“她怎麽樣了?”
祁聿懷狀若無意地提起,顧六驀地愣住了,“大爺您說誰?”
“婉雲。”
“噢。”
祁聿懷不提,顧六早就忘了這回事了,畢竟都過去半個多月了。
“快死了吧。那個牙人天天打她,打得皮開肉綻血肉淋漓的。”
顧六不以為意地笑笑。
祁聿懷卻冷了臉,他以為牙人會轉手將若眠賣掉。
“為何不早說?”
顧六一愣,“大爺,您不是說讓她長長教訓的嗎?小張回稟的時候,我也沒讓他們攔,就還是讓他們繼續盯著。這都過去這麽久了,她估計都快被折磨死了。”
祁聿懷愣了許久。
他是氣若眠幫著惠氏害他,可以若眠的處境和身份來說,她不可能不是被逼的,這些,祁聿懷不用想也知道。
為何在這件事上,他會變得那麽計較。
“備馬。”
顧六又是一愣,“大爺,您要去哪?”
“去看她是死是活。”
顧六雖不解,但也隻能吩咐下去。
陪祁聿懷趕到那牙人所住之地時,已是傍晚,寒風吹得顧六直打哆嗦。
他勒韁繩的手差點凍皴裂。
一場暴雪在所難免。
祁聿懷像一棵寒鬆般,別說顫抖,就連眼都沒怎麽眨,仿佛和顧六不在一個季節。
“大爺,她就在裏麵,要帶她走嗎?”
顧六實在忍不了了。
這巷子穿風,進去躲躲也好啊,偏祁聿懷一動也不動,像入定了一樣。
“小六,我為何會在這?”
顧六下巴快掉到地上去了,“大爺,不是您要來的嗎?”
“我知道,可我為何要來?”祁聿懷問的是他自己。
問的是裏麵的人何以能牽動他的心。
這不該,萬萬不該。
“喂,你們幹嘛的?瞅你們半天了,想偷人?”
牙人從兩人身後走近,手裏提了兩壺酒。
顧六護在祁聿懷身前,“我們就是來要人的,多少銀子,你隻管開口。”
牙人嗤笑一聲,伸了根手指頭。
“一百兩?不成問題。”顧六話音剛落,祁聿懷轉身就騎上了馬,輕夾馬腹悠悠離去。
牙人捏了捏顧六的肩,“一百兩,說好了,你進來挑一個。”
顧六甩開牙人的臭手,翻身上馬去追祁聿懷。
剛拐過街角,祁聿懷猛地又勒停了馬。
“大爺,您到底怎麽了?”
祁聿懷淡淡道:“你聽。”
顧六蹙著眉聽了一會兒。
是慘叫聲,被寒風幽咽地送了過來,像一根根細刺,紮得人難受。
“大爺,別猶豫了,我去把她買回去得了。”
祁聿懷沒有準許,而是指了指酒肆,“機會給她,能不能活還是看她自己。”
顧六隻得照做,買了好酒,下了蒙汗藥,腆著笑敲開門送給了牙人。
為適才的“口出狂言”而道歉。
牙人接了酒壇子,攬著顧六的脖子誇了句“地道”。
顧六一直在巷子裏守到若眠逃了出來,才回客棧給祁聿懷報信。
折騰來折騰去,總算折騰到頭了。
顧六是這麽以為的。
可當晚就遇上了百年難遇的大雪,客棧裏一直到半夜都不得消停,被暴雪阻擋了去路的趕路人紛紛投宿在此,吵得顧六不得安寧。
然後就聽到了祁聿懷的開門聲,他慌亂裹了衣裳追上去,“大爺,雪這麽大,您去哪兒?”
祁聿懷低喃:“我是不是害了她。”
他隨時都可以給她的生的機會,在若眠眼裏是天賜的唯一一次機會。
可他偏偏挑在了今日。
顧六不想祁聿懷出去犯險,攔住祁聿懷的去路,“大爺,您不是說了是生是死看她自己嗎?您這樣放心不下她,為何不幹脆救了她?”
祁聿懷也不知自己怎麽了。
正逢客棧老板轟躲雪的乞丐離客棧的屋簷遠一些。
那乞丐灰溜溜的,試探性地睨了祁聿懷一眼,見他眼裏並無反感,上前乞求道:“大老爺,能否請您大恩大德賞小的一床被子。”
顧六正要趕人,免得他身上的味道熏了祁聿懷。
可祁聿懷卻先顧六一步應了,“你等著。”
這種事又不好讓祁聿懷親自去,顧六便去拿了,上樓之前千叮嚀萬囑咐,“大爺,你千萬別離開客棧。”
乞丐不住給祁聿懷作揖,吉祥話說了一籮筐。
最後才道:“這雪啊,未必不是壞事,那苦命的丫頭受了半個多月折磨了,這一死,倒也解脫了。”
“誰?”祁聿懷眸底好像有什麽碎掉了。
卻又說不清楚是什麽。
乞丐自顧自道:“長得天仙一樣,想也不是凡人,隻是曆劫來了,回天庭就好了。”
祁聿懷深深蹙著眉,“你在說誰?”
顧六抱了床棉被下來,已給客棧老板付過銀子了。
“拿去。”
乞丐千恩萬謝地接了棉被,不理會祁聿懷的質問,彎著腰淋著厚重的大雪堅定地朝廢巷深處走去。
祁聿懷跟了一路,在巷口住了步子。
雪落如幕,如厚厚的白牆。
顧六提著燈哼哧哼哧追來,“大爺——”咱們回去吧,雪實在太大了。
話還未說完,祁聿懷就已折身往回走。
下了很重的決心。
他沒有勇氣親眼看清那個死去的女子到底是誰。
不看,若眠就有可能還活著。
就這樣吧。
就像一本戲,開幕的荒唐,已注定落幕的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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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世祁聿懷終於知道,那晚死去的人,就是若眠。
上一世的他麵對對若眠橫生的心意猶豫不決,這一世他的果決和不顧一切,似乎也在彌補著上一世的遺憾。
“祁聿懷,你在寫什麽?”
若眠躡手躡腳來到祁聿懷身邊,驀地撲了個滿懷。
祁聿懷穩穩將若眠抱在懷裏,靜靜執筆寫書。
“寫我們的書。”
不是誰都有經曆兩世的機會,這足以讓後世為之感動震顫。
若眠無心看他寫了什麽,盯著他的銀絲白須出神。
都說歲月不饒人,怎麽祁聿懷越老越發有韻味。
“別寫這破玩意了,明日我想去遊西湖。”
“好。”
“你為我作畫。”
“好。”
“一定要把我畫得年輕些。”
“……為難我。”
“你答不答應嘛。”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