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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飄飄灑灑的雪花一直不停,劉存背著孩子拉著凍得僵硬如同木偶的女人盡力向前,終於在天色大亮之時,鑽出了五裏寬的光禿禿密林。
女人的臉早已被凍得青紫,單薄羸弱的身軀不住顫抖,迷離的眼睛似乎隨時都可能閉過去,劉存見狀著急不已,遙望前方皚皚天地間升起的一縷青煙,咬咬牙猛然抱起即將倒下的女人,不管不顧跑上大路,向東南方三裏之外的那縷青煙衝去,背上被凍僵的孩子卻在此時突然哭喊起來。
身後背著一個胸前抱著一個的劉存跑進燒成片廢墟的莊子,感覺全身力氣幾乎消耗一空,憑著本能跌跌撞撞繞過兩片倒塌的斷壁殘垣之間,走進莊園縱深處被燒掉大半仍在冒煙的泥坯房,將懷中凍得神誌迷糊的女人放到被火烘熱的牆腳,哆哆嗦嗦解下身後全身冰冷的孩子,觀察片刻輕輕放進女人懷裏。
望著孩子回到自己懷中的孩子,一直沒聲音的女人突然有了力氣,她緩緩擁著自己的孩子,用冰冷的嘴唇貼在孩子臉上不停摩擦,看到孩子再次睜眼哭泣之後,她蓄滿眼眶的熱淚終於滾落。
步履蹣跚的劉存從外麵抱來一大堆幹草,彎下腰慢慢鋪在女人身邊,再出去抱回一堆零碎的木頭和兩根燒剩半截仍在冒煙的房簷木,小心地架在女人前方一米多遠的地方,塞進一把幹草小心吹著火,加上幾根幹燥的小木頭,這才無力地躺在滿是煙灰的地麵上,閉上眼睛大口喘著粗氣。
一陣“劈劈啪啪”的聲音過後,桔色的火苗搖曳而起,溫暖的氣流很快充斥這個沒了屋頂隻剩四麵焦黑泥牆的狹小空間。
逐漸恢複過來的孩子抱著母親低聲哭泣起來,疲憊的母親將孩子的雙腿塞進自己腰間肮髒單薄的衣服裏,捧起孩子揮動的小手緊緊貼在自己臉上。
火堆越燒越旺,哭累的孩子再次睡去,頭發蓬亂的母親騰出手撥開遮擋麵目的亂發,呆呆望著躺在前方火堆旁沉沉睡去的陌生男子,眼裏滿是酸楚和感激。
不一會兒,外麵傳來野狗的廝打聲,沉睡了兩個多小時的劉存緩緩睜開沉重的眼皮,傾聽片刻緩緩爬起,彎腰走到前方牆壁後緩緩伸出頭,仔細打量數十米外正在爭搶撕咬屍體的六隻野狗。
看清了周邊環境,兩眼發綠的劉存撿起地麵上被雪花埋掉大半的一截粗大木頭,毫無顧忌地走向爭食的野狗群。
一群饑餓的野狗似乎感覺到危險,同時停止撕咬,警惕地注視大步接近的劉存,很快呲牙咧嘴齊齊發出低沉的低吼聲,向不斷接近的劉存狂吠起來,沒有半點兒懼怕和逃竄的意思。
關鍵時刻,劉存的腳步出奇地穩,在距離狗群五米左右時,他身後緊握著半截木頭的大手猛然揮出,兩尺長手臂粗的木頭帶著破風聲砸向前方最大的那隻黑狗。
遭到攻擊的狗群一陣狂吠,中間的黑狗本能地猛然側躍,但還是晚了一步,疾飛的木頭結結實實打在黑狗躍起的肩甲上,發出一聲沉悶而又滲人的撞擊聲,剛躍起的黑狗被力道奇大的木頭撞飛數米,落地後連聲慘叫翻滾掙紮。
在如同迅猛突然的打擊下,剩下的野狗再也沒有半點反擊的勇氣,轉眼間全部夾著尾巴飛速逃走。
一擊得手的劉存大步走向慘叫不絕無法直立的黑狗,撿起地上那截木頭,輕鬆敲碎了黑狗的鼻梁。
半小時後,步履沉重的劉存提著用片石砍下腦袋剝去毛皮和內髒的黑狗,氣喘籲籲地回到了母女倆麵前的火堆旁,吃力地用木棍穿過狗身,架在火堆旁慢慢烘烤。
抱著孩子的女人呆呆望著全神貫注烤肉的劉存,好一會兒才咽了咽口水,鼓起勇氣低聲致謝:“恩公救援之恩,婢子藺氏沒齒難忘!”
沉思中的劉存猛然回過神來,苦笑一下再次把目光投到開始冒油的烤肉上:“下一步你打算怎麽辦?”
藺氏沉默良久,滿臉淒然地低下頭:“突遭慘禍,舉目無親,婢子不知何去何從。”
劉存再次望向藺氏:“周圍沒有一個熟人?”
藺氏搖搖頭,說出番傷感之語:“婢子是東萊人,八歲那年沒了父母,被行商的公公從萊西買到這當下人,後來成了藺家二爺的小妾,四年前有了女兒,如今……也隻剩下女兒了。”
素來沉穩不苟言笑的劉存再次沉默了,緩緩轉動手中的烤肉·棍子,在長達半個小時裏沒有再與女子說句話,直到把肉烤熟略微降溫之後,他才將烤得油亮焦黃的狗肉放到藺氏麵前的幹草上,剛想撕下條狗腿自己享用,就聽到房子門外傳來一聲踩斷樹枝的脆響。
藺氏驚恐地四處張望,劉存向藺氏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撿起根粗木頭悄然出門。
看到劉存高挑的身影消失在牆外,藺氏緊緊摟著懷裏的孩子不知如何是好,很快聽到後方牆外傳來一陣少年人的痛呼聲,十數息後,便看到雙手捧著把雪不斷揉搓的劉存平安回來,身後跟著個衣衫襤褸麵目肮髒的驚慌少年。
劉存一屁股坐在火堆旁,伸手撕下一大塊香噴噴的前腿肉塞到藺氏手裏,再撕下條狗腿扔給身後怯生生的少年,最後將另一條焦黃的狗腿拆下,旁若無人地大口啃吃起來。
捧著熱乎乎狗腿的少年幾步走到火堆旁,略微猶豫便跌坐地上猛啃,牆角的藺家小娘見狀放下心來,撕出條細小的狗肉放進女兒不住蠕動的小嘴裏。
劉存啃掉半隻狗腿,發現身邊的少年手裏隻剩下根光溜溜的骨頭,卻還在貪婪地舔舐狗骨頭上僅剩的幾絲肉筋,難過之下忍不住問道:“你幾天沒吃東西了?”
少年抬起頭,愣了良久開始回憶:“五天前,南麵村子的好心人家施舍了一捧麥麩,第二天就吃完了,這幾天隻有樹皮吃。”
劉存歎了口氣,飛快吃完手中剩下的狗肉,從草堆上再撕下焦黃的狗前腿遞給少年:“吃吧,你家在哪?”
少年下意識接過狗肉,呆呆望著往火堆裏添柴的劉存,泛青的眼珠子裏光色暗淡下來:“小的沒家,從不知道家在哪兒。”
劉存抓住木柴的手停止片刻,很快把木柴架到火堆上:“你叫什麽名字?”
少年抓著狗肉埋頭回答:“小的沒名字。”
劉存緩緩搖頭:“多大了?”
“不知道,小的從小就在這片地方討飯,有人說小的十五了,也有人說小的十四。”少年的聲音越來越低。
劉存見狀不再詢問,出門搬來三塊石頭擺在火堆旁,再次出去從前方廢墟裏找到個滿是缺口的粗糙陶罐,用雪反複擦幹淨,裝上滿滿一罐潔淨的白雪,回到屋裏小心地架在三塊石頭組成的簡陋灶台上。
“恩公,婢子吃飽了。”藺氏將還剩下一條前腿的大塊狗肉放到劉存身邊。
劉存隻看一眼,便轉向火堆繼續忙碌:“給孩子留著吧,今天運氣好打到隻狗,明天恐怕就沒這麽好的運氣了。”
藺氏想了想,最後還是將剩下的狗肉緩緩收回去,微微側身彎腰向劉存致謝。
火焰熊熊燃起,劉存轉向隻顧啃肉的少年:“小子,你怎麽出現在這的?”
少年連忙咽下嘴裏最後的一塊肉:“小的之前在東麵的柳鄉,前天晌午才到這個莊子討吃的,結果什麽也得不到,到了昨天,小的實在太餓,悄悄溜到這後麵的草堆裏,想等天黑沒人了,悄悄到馬圈裏弄點兒麥麩什麽的填肚子,沒想到天色剛黑,外麵上千人衝進來殺人,殺完人搶完東西還放火,小的嚇懵了,躲在草堆裏不敢動,等沒了動靜才悄悄爬出來,整個莊子都燒了,馬圈也沒了,想離開又擔心黑夜裏在外麵被凍死,這才躲在這間熄了火的柴房裏,迷迷糊糊聽到動靜,急忙爬起來躲到後麵,接著就見到你們了……”
“東麵的柳鄉?離這裏多遠?”劉存不知道如今整個膠南地麵上各鄉各莊的名字叫什麽,畢竟千年過去,滄海桑田啊。
少年心算片刻:“小的慢慢走用了兩個多時辰,恐怕十五裏。”
劉存點點頭:“從柳鄉再往東走是什麽地方?”
“再往東二十裏是呂鄉,呂鄉的集子很大,有三百多戶人家呢,最大的人家姓呂,他識字,是薔夫,所有人都叫他呂二先生,隻是不知道現在是不是被人燒了。”少年說完再次低頭,細細端詳手裏舍不得扔掉的狗骨頭。
劉存心裏盤算良久,轉向抱著女兒輕輕搖晃的藺氏:“看來方圓百裏都不安寧,還是先在這躲兩天再說吧,這地方剛被燒,估計沒人會來,等會兒我去四處再找找,估計能找點吃的,隻要咱們不亂跑應該沒事,眼下天寒地凍,還下著雪,我得給你們找點什麽暖和的東西穿上,否則絕對走不了。”
藺氏溫順地點頭:“一切聽從恩公安排。”
劉存轉向少年:“小子,你知道附近哪裏有野菜?”
少年不舍地扔下手裏光溜溜的骨頭,吮吸油乎乎的手指含含糊糊地回答:“這段日子挖野菜的人很多,周邊恐怕剩不下什麽,估計南麵三四裏遠的沼澤地邊上,有些好吃的嫩草根,就是沒路。”
“沒事,等會兒我到前麵燒塌的房子裏找找,看有沒有用得上的工具,可惜沒有鹽,三幾天還能對付,時間長了不行,得想辦法。”
劉存說完站起來,出去轉了好半天,最後隻拿回兩個用雪擦洗幹淨的小陶碗,伸進燒開了水的陶罐裏,舀上碗熱氣騰騰的開水遞給邊上的母女,再舀滿一碗遞給邊上雙手肮髒的少年,等良家女子和小女孩喝完水,他才接過碗自己用。
喝下兩碗熱乎乎的開水,劉存重重呼出口白霧,端起做工和燒製都極為粗糙的陶碗細細查看,最後連連搖頭很不屑地放到一邊。
藺氏對劉存的舉止深感驚訝,輕輕把睡熟的女兒放到草堆上,拿起小陶碗端詳片刻,猶豫好一會,最後還是低聲向劉存解釋:“恩公恐怕不知道,如此精巧的陶碗很難得,整個琅琊國隻有南麵開陽王城的徐家陶坊才能燒出來,這麽個碗最低也要兩百錢,尋常人家用不起的,等會兒婢子會小心收著,用了再拿出來,眼下找個陶碗都難了。”
劉存愣住了,好一會才想起如今是流通五銖錢的年代,想燒製好點的陶器很不容易,更別說瓷器了,這麽一想他很快便反應過來,非常感興趣地詢問藺氏:“琅琊國有燒黑陶和白陶的作坊嗎?”
“有一家,東海糜家的陶坊能燒製精美的白陶,整個徐州乃至洛陽皇城都喜歡用糜家陶坊的白陶,不過婢子所見的糜家白陶都不夠白,有的發青,有的泛黃,聽說終究比不上汝州的陶器細膩光澤。”藺氏的夫家就是琅琊地區有名的商賈世家,長期的耳聞目染之下,她對時下流通物品比較清楚。
劉存再次拿起小陶碗轉動半圈,用手指輕彈一下,搖搖頭低聲問道:“如果燒出比這更光滑更圓潤的陶碗,用指一彈發出悅耳的嗡鳴聲,上麵再雕刻花花草草或者詩詞書畫什麽的,估計能賣多少錢?”
藺家小娘不可置信地望著劉存,看到劉存不像說謊,沉思良久隻好如實回答:“如果真有人燒出恩公所說的陶碗,恐怕要名動四方了,至於價值如何,婢子實在不敢說,隻是,恩公所說的陶碗婢子從未見過,也從未聽人說過,恐怕隻有皇宮裏才能見到。”
劉存微微點頭,放下陶碗不再說話,轉過頭發現少年呆呆看著自己腳上的高幫陸戰鞋和破損的褲腿,禁不住幽幽一歎,剛想脫下濕漉漉的鞋慢慢烘幹,就聽到外麵傳來一聲響亮的馬嘶聲。
藺氏和少年頓時驚恐萬狀,劉存已經躍起衝出門口,驚愕地看到五十餘名手握刀槍頭紮黃巾的漢子正在包抄而來。
領頭的黃巾漢子騎著青色大馬,滿臉亂糟糟的胡子,遠遠看見像是嚇呆了的劉存,他哈哈大笑策馬靠近,抬起手中長戟遙指劉存,兩旁的五十餘名黃巾漢子頓時連聲怪叫,舉起刀槍迅速將高大的劉存包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