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男人發紅的眼角和微微顫抖的嘴唇,這大概是他在外人麵前最失控的樣子了。說著「不要有期待」這樣堅忍的話的老男人,不知怎麽讓徐衍心口猛然跳了兩下。

徐衍正在臉紅心跳,顏可卻已經低著頭從他身邊走開了,沒什麽要跟他多對話的意願。

徐衍這才想起自己似乎也是耍弄過對方的爛人之一,應該早被列入「無期待值」的範圍內了,頓時有點訕訕的,而後忍不住又生起悶氣來了。

他很想向顏可證明一下他不是壞人,想要顏可用感激或者欣賞的眼神看他。最起碼,看他跟看別人的眼神,好歹得有點不同吧。

在錄音室裏的時候徐衍還在想這件事,正要錄的歌是顏可作的那首。大概是心情浮躁的緣故,試唱了幾遍仍然感覺不對,幾個地方換氣有點急,生硬了些。分段唱錄,合軌之後也仍然達不到他想要的水準。

折騰來折騰去,突然意識到,雖然這個作出來是單人演唱的曲子,但事實上更適合兩個人唱也說不定。

越琢磨越覺得是這樣,徐衍邊休息邊喝水,心情一下子好起來,轉頭就對製作人招手:「叫顏可進來,我要他來對唱。」

製作人有點傻眼,「這、這個,雖然說無論用誰,都影響不到銷量,但是讓女歌手來配合比較好吧?一定要男的,也有好幾個打算推出的新人,你可以考慮看看……」

徐衍皺著眉,不耐煩地,「我隻要顏可。」

顏可被拉過來的時候還懵懵懂懂的,等弄清楚是徐衍一時興起,要給他一個開口唱歌的機會,他整個人都僵了。

「自己寫的歌,應該很熟吧,先試唱一遍看看。」

顏可連緩衝的時間都沒有,就已經茫然失措站在主錄音室裏了,手指都不太靈活了,耳機還是徐衍幫他才戴上的,全身都微微顫抖。

顏可張了張嘴,沒有絲毫準備的他顯然極其緊張。即使剛剛讓他「熱嗓」過了,一開口,聲音仍然放不開,嗓子都顯得幹。

控製室裏的錄音師露出不耐煩的神色,但徐衍尚且在耐心聽著,其他人也不敢先出聲。

顏可不停深呼吸,臉色通紅地努力調整。漸漸地,那種僵直的緊張情緒似乎被其他東西壓過去了,聲音變得清晰自然了許多。

他唱得很費力,額頭青筋都微微突出來,但並不是力不從心的費力,而是把所有感情和能量都耗費掉的那種投入。

仍然算不得完美,可是從他聲音裏清晰浮現出來的孤單感覺,讓錄音室裏的氣壓都降下去了,悲哀也成了種力量似地,徐衍聽得心口微微發抖,背上有些寒毛倒豎。

顏可的演唱技巧自然贏不了徐衍,但他好像比徐衍更加懂得一些東西,那是用時間和挫折換來的。

等他唱完最後一個音,把嘴巴閉上,露出忐忑的神情,徐衍看著他,「好了,現在正式點來一遍吧。」

顏可露出一個緊張又受寵若驚的笑容,把耳機取下又戴上,又調整了一下站立的姿勢,謹慎地,生怕出任何紕漏似地。

徐衍目不轉睛望著他,覺得很奇怪,不明白他怎麽突然就變得好看起來了。

明明臉還是那張臉,但現在眼珠烏黑發亮,深得能把人吸進去一般,臉上也有了光采,臉色沒那麽灰暗了,連顏色黯淡的嘴唇似乎都鮮豔了一些。

徐衍有點無法理解為什麽一個人沒有化妝修飾,卻也可以一下子鮮活生動這麽多,心裏暗暗地納悶。

不過讓徐衍高興的是,這個短時間內好看了很多的男人(那種瞬間美貌的效果猶如灰姑娘的南瓜車一般,隻維持了幾個小時),在錄音結束以後特地拉住他,對他說:「謝謝你。」

男人的表情是真心誠意的,顯然很感激他。

雖然關於之前那次羞辱,道歉的話徐衍仍然說不出口,但顏可因為這次的感恩,已經完全原諒他了。

工作結束,大家收拾著東西,顏可走近他身邊,有點局促地再次道了謝:「你有時間的話,我請你吃飯吧。」

徐衍心裏動了一下,「也好,等下到你家去,你做給我吃?」

顏可有些訝異,「這個……你不必替我省錢的。」他雖然節儉,但待人並不吝嗇。

「沒關係,我想吃家常菜。」

吃什麽無所謂,徐衍是想趁機去他家裏看看。

顏可連他家刮胡刀是什麽牌子、浴巾是什麽顏色都一清二楚,他卻連顏可住什麽樣的房子都不知道,了解程度幾乎為零,突然覺得很吃虧。

真正到了顏可住的地方,不出他所料,這男人住的公寓樓看起來老舊又陰暗。沿著樓梯走上來,牆上不甚美觀地貼著七七八八的廣告紙,零散的還有些小孩子的塗鴉和意義不明的電話號碼。

但開了兩道門進去,徐衍跟著顏可一腳踏入,頓時有點吃驚。房子外部簡陋破舊,但裏麵卻很像一個創作人的工作室,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必要的器材設備都添置了,連隔音吸音都以DIY的方式下了大功夫。

顏可努力賺錢,節儉得連瓶水都舍不得買,原來錢大多是花在這些東西上麵。

但縱使他如此拚命,夢想跟現實的距離還是非常遙遠,想到這麽殘酷的一點,徐衍不禁有些同情他了。

顏可見他一直盯著那些器材看,不太好意思,便窘迫地微笑了一下,「那個,隻是……自己的興趣。」

顏可把剛剛從超市買回來的菜提進廚房裏,徐衍邊跟著往裏走,邊四處打量。除了音樂器材之外,家具倒也都簡單,沒什麽擺設。牆上有些畫框,權當是裝飾,那張揚的畫麵很是吸引眼球,但不像是顏可會欣賞的風格,湊近過去看,每個上麵都有落款,誇張得看不出是什麽字,顯然是同一個人畫的。

茶幾上也沒有花瓶之類的東西,隻有一個相框,木頭框架的顏色陳舊,卻幹淨得發亮,應該是經常被人拿在手裏。

徐衍好奇地歪著頭看了看,又拿起來仔細端詳。

照片上左邊的人應該是顏可,青春勃發,麵容相當清秀俊朗,眼睛烏溜溜的,臉頰的線條甚至都能看得出那種粉嫩的感覺,跟現在差得有點多,僅僅輪廓還在,讓他忍不住要感慨一個人怎麽可以老得這麽快。

右邊則是陌生的麵孔,那人比照片上的顏可高一些,膚色暗一點,眉眼非常地英俊,也非常囂張。

「那是我和我弟弟。」

徐衍抬頭,看顏可正在廚房門口,手裏拿著剛洗過的洋蔥,向他解釋:「十幾年前的,跟現在很不一樣吧。我自己看著都快認不出來了。」

「你吃洋蔥嗎?吃的話我就拿它炒個蛋。」

徐衍放下相框,跟著進了廚房。廚房也收拾得很幹淨,兩個儲物架子像是自己釘上去的,上麵整整齊齊擺著碗筷、油鹽醬醋和大蒜、蔥頭之類的東西,如此生活氣息,跟徐衍素來習慣的世界有點微妙的錯開感。

「客廳裏那些畫也是你弟弟畫的嗎?」

「是啊,」顏可很讚賞,「簽名那麽草,你也看得出來。」

「是啊,顏文很有天賦,」顏可熟練地打了四顆雞蛋,他好像並不避諱提起死去的弟弟,至今說起來,仍然是一位自豪著的哥哥的口氣,「他從小就特別聰明,學什麽都很快,比我強太多了。」

「我本來以為他想當畫家的,不然也會去讀個博士什麽的,他書念得那麽好,我要是那時候能賺錢,就想供他一直一直讀下去,弄不好他也會變成科學家,他以前的理想是當數學家,連做高年級的數學卷子都是一百分……」

徐衍聽他忘情地講一個陌生人的事,還津津樂道,突然有些不舒服,便打斷他:「那你小時候的理想呢?」

顏可猶豫了一下,閉上嘴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才老實地,聲音裏有些羞愧的意味,「當最厲害的歌手……」

顏可又不吭聲了,繼續熟練地賣力攪動雞蛋,然後去剝洋蔥。

「現在呢?」徐衍緊追不舍。他不喜歡這個男人對他有所隱瞞的感覺。

「現在啊……」話到嘴邊,顏可似乎還是猶豫了,挺難為情的樣子,好像不知道該怎麽說。

「人的理想就跟這個一樣,長大一點,就會少掉一層,」顏可一層層地剝著洋蔥,「一開始是這麽大這麽大的,幾年以後就隻剩下這些,再過幾年,剩下這些……到最後……」他頓了一下,不說話了,剝到了洋蔥中心,被嗆得掉眼淚。

看顏可咳嗽著,抹掉被洋蔥刺激出來的眼淚,一邊不太好意思地笑。徐衍不知怎麽的就很想親他。

菜很快就燒好了,碗碟不精致,但很幹淨,即使邊上磕破了一點,或者顏色脫落,擺在一起,看起來也算舒服。

顏可是很仔細的人,雖然一個人過日子,境遇也潦倒,卻還是在最大限度裏好好生活。

徐衍嚐了一口,是普通材料加上熟練技巧所能燒得出來的,質樸的美味。

顏可被誇獎就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笑了笑,而後幫徐衍夾菜。

徐衍無法控製地,一直盯著他的嘴唇看。顏可的嘴唇薄薄的,軟軟的,顏色偏淡,大多時間都閉著,偶爾微微張開的時候,露出一點白而小的牙齒。

弄得徐衍忍不住滿腦子都是下流的念頭。

很想把男人壓倒,堵住嘴唇,而後舌頭探進去,把那兩排小心翼翼張合著的牙齒撬開,到深處粗暴地肆虐一番。

莫名其妙被自己這些想法激得全身發熱,徐衍也覺得很鬱悶,今天又不是月圓之夜,他幹嘛突然狼性大發如此饑渴啊。

徐衍內心沸騰,卻又不能發作,隻好強作鎮定,賴著不肯走,吃完晚飯還要吃水果,吃完水果又要吃點心。

顏可本來以為這位驕縱的大少爺,在這種地方坐不了一會兒就該急著走了,見他似乎挺願意待著,倒有些受寵若驚。現成的點心是沒有的,就動手給徐衍包湯圓。

徐衍靠在廚房門框上,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說話,邊端詳他清秀的側臉,還有忙碌著的、沾了一層白色粉末的手指。那些手指磨出一些繭,有點粗糙,但仍然修長得很好看。

顏可現在有點年紀了,人又顯得憔悴。一個人的精神狀態太重要了,而他整日都疲乏,全身灰蒙蒙的,根本顯不出光彩來。

其實細看之下,盡管五官算不上完美,但放在一起讓人看著就很舒服,是很溫和俊秀的長相。

顏可平日臉色蒼白又黯淡,徐衍要等湊這麽近了,才察覺他皮膚其實幹淨光潔,也很白晰,比起那些總為化妝品做廣告的藝人們卸妝以後的樣子,反而還好不少。

當年公司會簽他,看來也不是沒道理。

胡思亂想著,徐衍連吃湯圓的時候都走神,不知不覺都算不清自己究竟吃了幾個,連顏可的分量都被他吃下去了。

大胃王的某人有點尷尬,但仍然不甘心就這麽回家去,便拿過一把吉他,信手彈了兩下。這吉他保養得很不錯,多年前的款式,當時應該是比較昂貴的東西,不知道顏可是花了多少積蓄才買下的。

「彈一段給我聽聽?」

顏可忙連連擺手,為難地笑,「我彈得不好。這以前是我弟弟用的,他是很好的吉他手……」

其實顏可的水平不差,但在徐衍麵前就太班門弄斧了。徐衍被稱為「神技」,雖然多少有媒體吹捧的成分,無論如何技巧也是相當出色的了。

徐衍輕鬆地就用簡單的藍調音階彈出堪稱完美的SOLO,顏可端坐在一邊聽著,露出些許羨慕的表情。徐衍感覺得到他讚賞的眼光,胸口不知怎麽地一熱,更加大秀他自傲的光速指法,彈得更快,簡直在挑戰自己的最高速度。

徐衍邊賣弄技巧,邊分神用眼角餘光去看顏可的表情,顏可果然非常認真地在聽,張大了眼睛,他的眼珠漆黑發亮,專注地看著人的時候,還真讓人心頭一動。

徐衍立刻手滑,彈錯了一個音。

不知道顏可聽出來沒有,徐衍頓時有些臉紅,咳嗽一聲,匆匆收尾,把吉他放下來,轉移話題:「那個,你還有以前的照片嗎?我想看。」

顏可雖然還是不愛多說話,但今天明顯心情非常地好,對徐衍的招待也很熱情,所以盡管有所猶豫,還是轉身從櫃子裏搬出一本相冊。

相冊和屋子裏許多東西一樣,都很舊,也都保存得很好。翻開來,裏麵不少照片都有十年以上曆史了,難免發黃,那時攝影技術也不如今日,不過照片上的人很賞心悅目,多年前新鮮粉嫩的少年,那是徐衍最愛的類型,看得口水都要滴出來了。

可惜顏可單人的照片比較少,大多是合照,最多的是他弟弟的,各種各樣姿勢,隨意自然,舉手投足都是隱隱的囂張,跟顏可恰好全然相反。

徐衍看了好幾張,漸漸覺得這個叫顏文的死去的男人,真的正如顏可說的那樣,跟他很像。

並非麵貌相似,但長相、氣勢與他都是同一種類型,就連在顏可身邊那種不屑一顧的輕蔑神態都很雷同。

徐衍忍不住開口:「你弟弟,跟我還挺像的嘛。」

「是嗎?我也這麽覺得。」顏可挺高興地笑了。他嘴唇顏色偏淡,但形狀很好,笑起來的時候臉頰上還有一邊很淺的酒窩。

那麽一個俏皮的東西,在他那神情滄桑的臉上,原本多少會不合適。但他開懷的笑容本來就不多,偶爾真的快活地那麽一笑,略微可愛的表情倒一點都不會突兀。

徐衍覺得心髒又「撲通撲通」亂跳起來,一瞬間差點控製不住把男人撲倒在沙發上,一把撕開衣服的衝動。

還好今天穿的長褲比較寬鬆,痞痞的頹廢風格。下半身有反應,彎著腰也不會太明顯,不然當著顏可的麵支起帳篷,那他以後還怎麽跩得起來。

不過再這樣下去,連瞎子也看得出他情欲高漲了,徐衍為了自己可憐的自尊心,隻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站起來,迅速背對著顏可,「我先回去了!」

顏可還來不及禮貌地送客,就隻能茫然地看著徐衍,像被鬼追殺一般奪門而出的背影了。

徐衍很苦惱,最近總被那種奇怪的想法糾纏,走神的時候,不知不覺就會想象把那男人剝光以後肆意侵犯的場景,還想象得十分投入,大起反應。自己竟然無聊到這種地步。

其實,發生肉體關係是很普通的事,顏可當然也不是什麽不可侵犯的對象。但他大少爺心高氣傲,家世好,人長得帥,又受萬人追捧,完全用不著去勉強誰。那些跟他有過關係的人,都是明顯對他有意思,他也恰好有興趣,而後才一拍即合,幹柴烈火。而顏可分明是個絕緣體。

沒電到對方,自己就已經夠沒麵子了,還要硬把對方按倒,露出一副精蟲上腦的餓狼相,太損傷自尊心了。

他可沒法說服自己去做那種掉身價的事。寧可獨自默默地在深夜饑渴,也絕對不讓別人知道他饑渴。

而這段時間以來,顏可跟他卻非常親近,常會把「像弟弟」這種說法掛在嘴邊。

他弟弟是他最重要的親人,他這麽說徐衍,雖然未必是誇獎,但肯定是一種示好和親密。

休息時間顏可也十分願意跟他坐在一起吃點心,氣氛融洽,有時候還會把徐衍比較喜歡的點心挑出來給他吃,或者幫他切塊。

麵對男人這樣盡棄前嫌的友好和照顧,徐衍也忍不住開始自我反省,「不好意思啊,我以前對你脾氣太差了。」

「我,我其實,」顏可聽到他道歉,立刻漲紅了臉,非常愧疚地坦白,「有的時候,也會報複你。」

「嗯嗯,比如說?」

「我,我往你杯子裏吐過口水。」顏可連耳朵都紅了,羞愧到極點的表情。

徐衍絲毫不覺得惡心,反而忍不住肉麻兮兮地想,你多吐一點才好呢!顏可因為歉意而發紅的臉,看在他眼裏都覺得挑逗,很想堵住男人的嘴唇,把他壓倒在身下。

這樣年長的男人的滋味,光想象就讓人全身發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