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渭州設立於北魏,在渭水源頭,故稱渭州,實際上它的治所叫襄武,但大家早就習慣了將它與渭水連在一塊兒,稱其為渭州城。
城池肯定比不上長安,但也算西部重鎮了,若北周與吐穀渾爆發戰爭的話,這裏必然是前線,不過現在暫時沒有這樣的危險,因為還未開春,天氣沒有暖和起來,往來商旅較少,渭州城一如既往,平靜寧和。
一大早,阿輕拿著一把掃帚往門口走。
昨日才剛下過雪,自然是要清掃幹淨的,不然等會兒吳伯要出門買菜肯定會滑倒。
他嘴裏哼著隻有自己荒腔走板,隻有自己才聽得懂的調子,心道趕緊把雪掃完,他還得到後院去看看前幾日常跑到柴房去避寒的那隻黃貓有沒有在,若是在的話,再拿點東西去喂喂。
昨夜一場大雪,門口毫無意外積了厚厚一層,不時還有從房頂上啪地落下來的雪團。
此時阿輕已將裏頭院子都掃過一遍,身上出了一層憊,也不覺得冷,隻有些喘,便停下來歇息片刻。
他自然而然抬起頭,然後就看見兩個人從街道那頭走過來。
阿輕先注意到的是那個青色衣裳的男人,遙遙的,對方容貌如何還看不大清,但行止氣度卻已經透出一股不尋常,阿輕覺得自己很難找到一個貼切的詞去形容,非要說的話,他也隻能想起自己夏天裏常吃的涼糕,雪白剔透,沁人心田,別說吃了,單單隻是看著,都有股說不出的舒服感覺。
等對方再走近些,他才發現自己剛剛想起涼糕,還真是妥帖極了,阿輕從沒見過這樣俊美的男人,一時竟看得愣住了,直到發現那兩人正是朝他這邊走來,越走越近,才猛地回過神。
“涼糕”,啊不,是背著長形條囊的男人走到他麵前,朝阿輕拱了拱手:“敢問這裏可是謝府?”
換作以往,阿輕定然會回:頭頂上“謝府”兩個字不是碩大擺在那兒麽,你是瞎子還是不認字,怎麽還明知故問?
但他這回非但沒有口出刻薄,反倒還紅了臉,平時的伶牙俐齒不翼而飛,竟然結結巴巴道:“可我不,不認識你啊?”
“小郎君,你也是這府上的人嗎?”對方很有禮貌地笑問。
阿輕隻覺半邊骨頭都要酥化了。
這時候,青衣男人旁邊忽然傳出一聲微哂:“阿嶠,你這樣問,慢慢吞吞,要到什麽時候才能問出來?直接讓老吳出來,就說他家主人來了。”
阿輕這才注意到跟著青衣男子一道來的,還有一名雌裳的女子,頭戴冪籬,瞧不清容貌。
隻是邊陲女子固然大多身材高挑,像眼前這種已經不能用高挑來形容的,而更近乎男人高大身形的女子卻十分罕見。
再說聲音,並不難聽,但肯定也不是女子常有的清潤柔和。
阿輕迷糊了一瞬:“你們是不是弄錯了,我們這裏沒有主人,謝府的郎君幾年前出門遠遊,至今未歸呢!”
沈嶠還待再問,卻見晏無師直接就朝少年拋了個東西。
阿輕下意識接住,低頭一看,才發現是塊黃玉,不及半個巴掌大,但上麵雕刻極其精美,明月桂枝,煙籠昆侖。
“交給吳彌,然後讓他來見我。”那個根本不像女子的“女子”如是道。
阿輕忽然打了個激靈,他想起吳伯曾經有過的交代,好像明白眼前到底是什麽人了,二話不說轉身就往裏跑,順道將大門一關,直接把沈嶠晏無師二人給關在外頭。
他警惕性倒是強,隻可惜未經磨練,種種行為在旁人看來依舊幼稚。
二人在外頭站了好一會兒,方才見到大門重新打開,一名花甲老人從裏頭開門出來,後麵跟著方才的少年。
老人的目光從沈嶠身上掃過,落在戴著冪籬的晏無師身上,不確定道:“主人?”
晏無師嗯了一聲。
隻這一聲,就令老人無法錯認,他大喜過望,幾乎搶上前要行禮,但走了幾步似乎忍住,趕緊將他們讓進來。
“請,請,先進來再說!”
阿輕跟在吳伯身後,好奇打量兩人。
他不是浣月宗中人,隻是斜候被吳伯收留的孤兒,之後便一直留在這座不大的宅子裏跟吳伯作伴,幫他打掃屋子。吳伯給他說的並不多,阿輕隱約知道這座宅子是有主人的,吳伯隻是幫忙在這裏看管而已,但主人不知身在何方,也不知何時會回來,可能過幾年就回來,也可能一輩子都不回來。
阿輕本以為吳伯口中“外出遠遊”的主人說不定已經意外亡故,卻怎麽都沒想到有朝一日對方會忽然出現在他們麵前,竟還扮成女裝。
“阿輕。”吳伯叫他,“你去廚下煮點粥,再做幾個小菜,郎君回來了,想必長途跋涉,總得先吃點東西暖暖身子。”
“誒,這就去!”阿輕很聽吳伯的話,聞言答應一聲,匆匆離開。
晏無師看了他的背影一眼,拿下冪籬:“根骨不錯,就是笨了點,浣月宗門人須得心思靈巧,八麵玲瓏,他是不夠格的。”
吳伯忙道:“小人收留他,不過是一人閑著無聊,讓這孩子作個伴罷了,斷斷不敢有非分念想的!”
這宅子本是浣月宗的據點之一,以邊沿梅的名義買下,因浣月宗弟子在外化名皆為謝姓,但凡宅子,便都是統一的謝宅。此處由吳伯坐鎮,幾年相處,他的確是對阿輕起了幾分憐愛,存著讓他有機會拜入浣月宗的念頭。
不過他壓根沒敢把主意打到晏無師身上,本是想等邊沿梅或玉生煙路過此地的時候求上一求的,豈料那兩人誰也沒來,卻直接來了位大佛,當下連提也不敢提了。
沈嶠卻忽然道:“笨意味著不容易被身外之物誘惑,未必就不能一心一意練武,我倒覺得這孩子心思單純,很是不錯,若他與浣月宗毫無瓜葛,又願習武的話,我可以代為引薦。”
他此時想到的是碧霞宗經曆大變之後,門中凋零,想找個好苗子也不是那麽容易,阿輕的資質,像晏無師這等眼高於頂的宗師或許還看不上,但放在碧霞宗內,卻大有可為。
晏無師撲哧一笑:“阿嶠啊,這一路走來,也沒見你對誰如此青睞,照我看,若要論資質根骨,先前我們在路上遇見的那個孝子豈不更好?你不會是知道他方才一直盯著你看,迷戀你的容貌,所以才這樣說的罷?”
沈嶠:“晏宗主自己好色,便以為天下人都與你一樣好色了。”
他本不願理睬晏無師,隻因兩人打嘴仗,他贏的少,輸的多,所以在晏無師恢複原本性情時,總是盡量減少與對方說話的次數,沒想到忍了一路,卻在這裏破功。
果不其然,晏無師笑道:“食色性也,人人如此,我的確喜歡你的容貌,卻更愛你對我愛答不理的冷淡,這又有什麽不好承認的?你對那謝陵阿晏百般溫柔,見我出來就半句話也不肯多說,可說到底,謝陵也好,阿晏也罷,都是我晏無師的其中一麵罷了,可若謝陵和阿晏換上吳彌這張老臉,還對你多加親近,你會不會也對他們另眼相看?”
吳伯無辜被牽扯進來,他弄不清沈嶠與晏無師的關係,不敢接話,隻得幹笑。
沈嶠嗯了一聲:“我的確見了你就煩,比起跟你說話,我還寧願跟謝陵多說兩句。”
晏無師雖還笑著,臉上笑容已經變得危險起來。
吳伯走又不能走,留著又尷尬,聽見他們對話,恨不得把自己變成透明的。
他從前跟過晏無師一段時間,知道每當對方露出這種笑容的時候,明顯就有人要倒黴了。
誰知這一笑過後,晏無師竟柔聲道:“好啦,當我說錯話就是,我這一路任你扮成女裝也不吭一聲,盡量配合,難道還不能得你一個好臉色?沈掌教大人有大量,想必不會與我計較。”
浣月宗宗主何等狂傲的一個人,幾曾見過他放下身段與別人道歉?別說吳伯被嚇到,連沈嶠都頗感意外。
沈嶠雖沒接這句話,但再開口時已略略緩和下語調:“你與吳伯想必有許多話要說,我就不叨擾了,此處可有客房,我想歇息片刻。”
見晏無師沒表示反對,吳伯忙道:“有的,常年收拾好了的,隨時都能住,我這就帶您過去。”
他帶著沈嶠去安頓,很快又匆匆回來拜見晏無師。
“宗主平安無事,真是萬幸!小人先前聽說您被,被……尚且不敢置信,此事果然是謠言!”
晏無師哂道:“倒不是謠言,我的確受了點傷,現在還未完全恢複。”
吳伯啊了一聲:“那方才那位……”
晏無師:“他姓沈,在此處,待他如待我便可。”
吳伯連忙應下來,未敢多問。
晏無師:“這段時間,外頭有何情況?”
吳伯:“您的死訊已經傳遍江湖,小人不願相信,還給長安去了信,但大郎君一直沒有回複,聽說合歡宗的人還趁機找了我們不少麻煩,但小人謹記您的吩咐,一直低調謹慎,沒有暴露此處。”
晏無師:“宇文邕那邊呢?”
吳伯:“周主親征,齊國被滅,如今聲望正是如日中天,連突厥人與南陳都不敢掠其鋒芒。周主那邊聽說您的消息之後,據說也派了人去找當日圍殺您的那些人的麻煩,但除了幫明麵上的勢力有處可循之外,其餘幾人行蹤不定,他們各自的門派又不在周國境內,周主畢竟不是江湖人,朝廷勢力有所不及,最終也隻是封了幫在周朝的幾處分舵而已。”
晏無師:“你是多久前向長安去信的?”
吳伯:“年前,大年廿五那會兒。”
這一來一回,的確沒有那麽快,但也有可能是邊沿梅那邊出了什麽變故。
晏無師:“我在此處先住幾天,順便等長安回信,你去安排一下,不要讓什麽無關人等漏了消息出去。”
吳伯忙道:“是,主人請放心!阿輕雖然不知小人身份,但這孩子嘴巴緊,來曆也清白,斷是不會惹是生非的。”
親自將晏無師送去房間歇息之後,吳伯從後院轉出來,方才看見阿輕捧著剛做好的飯菜走過來。
“阿伯,吃食都做好了,現在送過去?”
吳伯點點頭:“記得別多嘴,不該問的別多問,平時在我麵前叨叨個沒完,在主人麵前可不能這樣了,他不喜歡話多的人。”
阿輕先是答應下來,又忍不酌奇問了一句:“阿伯,您的主人,就是這謝府的郎君,他到底是男是女啊?”
吳伯黑了臉:“自然是男的,你連男女都分不清嗎?”
阿輕嘟囔:“誰知道呢,說不定他有什麽特殊的癖好,我看還是同他一道來的那位郎君好相處些。”
他的聲音極小,誰知還是被吳伯給聽了去,後腦勺當即就被拍了一下:“嘀嘀咕咕什麽呢,還不趕緊送過去,讓你閉緊嘴巴,言多必失,沉默是金知道不!”
“哎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