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沈嶠不願與她多說,手中竹杖儼然快如光影,挾著厲厲風勢力傾瀉而下,鬥室之內真氣滌蕩,火折子早已熄滅,月光不知何時鋪灑進來,與掌風掌風交織,竟如天河銀川,龍飛鳳舞。
內力激蕩碰撞所到之處俱化為利刃,不多時,李越臉上手上就多了好幾道血痕,唯獨晏無師依舊盤坐如初,仿佛金剛不壞,外力真氣難以在他身上留下痕跡。
白茸生怕遲則生變,不耐煩久戰,袍袖微微一振,無數粉末伴隨著掌風揚了出去,無色無味,若是尋常高手自然能夠及時避過,但沈嶠聽力再敏銳,一時也難察覺,片刻之後,他覺得渾身微麻,手腳有些使不上力,就知道自己應該是中了暗算。
“沈郎啊沈郎,你壞我好事,我還對你手下留情,這藥沒毒,隻會讓你手腳半天用不上力,這份情你可要記得,不過現在就別礙事了好嗎?”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語調婉轉輕柔,像是在與情郎撒嬌,手中卻一掌拍向沈嶠,畢竟迷藥也不算萬全,還是得將人打得無法還手,她才能放心去料理晏無師。
沈嶠受了她一掌,後背撞上尖銳粗糙的石壁,一陣劇痛直透身體,隨即感覺濕熱的感覺貼著衣裳蔓延開來。
白茸溫溫柔柔道:“沈郎,你別怪我下手狠,你非要護著他,我不能不先把你放倒,不過你放心,我改變主意了,一個死的晏無師沒什麽價值,隻有一個傻傻呆呆的浣月宗宗主,才是對合歡宗最好的,所以我會留他一命的!”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白嫩漂亮的手掌已經抬了起來,朝晏無師頭頂拍了下去!
白茸自忖力道控製很好,這一掌下去,對方的頭骨不會有絲毫損傷,傷的隻會是腦子內部。
但這一掌還未拍下去,她卻隻能側身一避,身後竹杖如影隨形跟了上來。
“你沒中迷藥?”白茸難以置信道。
“中了一些,我及時閉氣了。”沈嶠咳嗽一聲,手中動作緩了一緩。
白茸趁機出手,配合“天淵十六步”,如鬼魅貼進沈嶠麵門,食中二指卻直接插向沈嶠心口,令人防不勝防,她本想趁機逼對方撤手後退,誰知沈嶠不退反進,反逼得白茸根本無法寸進。
“你就這麽喜歡他,喜歡到不惜拿命護著嗎!”白茸氣急敗壞。
沈嶠不言不語,不知是不願意解釋,還是覺得說起來費力氣。
就在這個時候,原本緊閉雙目的晏無師突然睜開了眼睛!
沈嶠背對著沒有看見,白茸卻看見了。
她心頭一驚,見晏無師直直看著自己,也摸不清他現在到底如何:“沈郎,你家情郎都醒了,你還忙著與我動手嗎?”
沈嶠隻當她隨口扯謊,自然不肯理會,直到腦後一陣清風飄來,他才忽然警覺,不得不回身格擋。
趁著這個機會,白茸直接飄至洞口:“你以為我在騙你嗎,你們倆好好敘舊,我就不打擾了罷!”
說罷嬌笑一聲,直接消失在洞口。
她對付沈嶠還可以,若再加上一個晏無師,尤其是一個能出手的晏無師,那無疑隻有死路一條,所以在確認晏無師清醒過來之後,她當機立斷,馬上就選擇了溜之大吉。
竹杖被迎麵而來的強橫力道直接打飛,沈嶠沒來得及說出一句話,喉嚨就已經被緊緊扼住。
“沈嶠。”
這一聲冰冷徹骨,其中仿佛不蘊含絲毫感情。
對方力道之大,幾乎要將他的脖頸折斷!
沈嶠大吃一驚,不顧自己被將欲窒息,一掌就拍過去。
晏無師竟然不躲不閃,生生接下他這一掌,與此同時五指鬆開,人僅僅是往後退了幾步,沒有吐血。
沈嶠卻彎下腰咳得流淚不止,身體徹底失去力氣,倒向旁邊。
過了好一會兒,晏無師終於再次出聲:“你怎麽會在這裏?”
這句話的語氣聽起來正常許多,但沈嶠不敢大意,他靠在石壁上喘息:“你走火入魔了。”
晏無師他看了躺在洞穴裏的李越一眼,視線又回到沈嶠身上,忽然笑道:“我沒弄錯罷,這樣好的機會,你不趁機殺了我,或者躲在旁邊看我被殺,居然還出手製止?”
沈嶠:“我為什麽要殺你?”
晏無師哈哈一笑:“阿嶠,難不成你當真對我日久生情?”
沈嶠喘息著,慢慢吐出兩個字:“報恩。”
“報恩?”晏無師的笑容有些驚奇,“我記得一早便告訴過你,我救你,隻是一時興起,想看你是否有資格當我的對手,順便欣賞一下你這個眾叛親離,一無所有的可憐人,會不會一蹶不振,因為遭遇重重打擊而發瘋。”
沈嶠:“你的動機如何,並不會改變你救了我的事實,即便是為了殺我而救我,在我被殺之前,也應該對你心存感激。”
晏無師不由笑得更加歡快:“阿嶠啊阿嶠,我覺得你不應該修道,應該去修佛才對,你這樣的軟心腸,說不定早就修成大德高僧了,怎麽還會被人打落山崖,那樣淒慘?”
沈嶠也不理會他的諷刺,喘了口氣,繼續說下去:“周朝如今有宇文邕在,世道尚且稱得上太平,若你不在,浣月宗單憑邊沿梅和玉生煙,未必能抵擋得住八方勢力的虎視眈眈,如果宇文邕因此有個三長兩短,公卿大臣,換個皇帝又能過日子,但要是別國借機興兵,最後遭殃的,也不過是普通百姓。”
晏無師笑道:“你的口舌倒是越加鋒利了。”
兩人說話的間隙,李越也醒轉過來。
他起初還滿臉錯愕茫然,當他看見晏無師饒富趣味地看著他時,錯愕立馬就變成驚恐,連滾帶爬地起身,二話不說就往外麵跑。
晏無師漫不經心地將手中石子彈出去,碎石堪堪擦過李越的耳廓,在上麵留下一道血痕。
李越啊的慘叫一聲,腳下跑得更快了。
若晏無師有意殺他,現在隻怕他早就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了。
沈嶠不知晏無師為什麽改變了主意,也沒力氣去揣測,他靠在石壁上,背後的幹涸的傷口反而越來越痛,若非體內還有真氣在流轉,此刻早就凍僵了。
反是晏無師轉過頭對他道:“我不殺他,因為這世上多的是不殺人,卻讓人生不如死的辦法,他想殺我,卻殺不成,往後必然日日都活在被我報複的恐懼中,過得不會比現在更輕鬆,我隻要三不五時讓人以我的名義去騷擾一番,想必他自己就已經嚇得半死了,你說這樣不是更有趣麽?”
沈嶠卻想起另外一件事:“其實就算我沒出手阻止,李越和白茸也都殺不了你,是不是?”
晏無師:“是,那時候我雖然動不了,對外界感知仍在,我也聽見你們的對話了,你也查探到我體內的冰寒之氣了,當時若他們要殺我,必也會被冰寒之氣反噬。”
沈嶠輕輕歎了口氣,忽然道:“白茸走了。”
直到剛剛,白茸估計還潛伏在洞外,想確認晏無師到底是不是真的恢複過來了,直到李越逃走,聽見晏無師和沈嶠這一番對話,她才真正死了心離開。
晏無師笑道:“阿嶠何必歎氣?你一路尋上山來,不顧危險守在我身邊,我怎麽能不給你一個麵子呢?你不樂意看我殺人,我便放過他們這一回又如何,白茸那小丫頭現在死了多可惜,有她在,合歡宗以後的樂子還大得很呢!”
他起身彎腰將沈嶠抱起,手觸及他背後時,沈嶠微微一顫,想是因為傷口被衣裳摩擦的緣故。
晏無師察覺,將橫抱改為背負。
他剛剛還走火入魔,情狀凶險,此時竟也沒事人一樣了,從山崖洞穴一路如履平地,不過片刻工夫就到山下。
回到行館之後上了藥,沈嶠要調息療傷,索性直接閉關三日。
三日之後出來,周朝使團正好也完成任務,準備啟程回國。
宇文慶聽說他受了傷,還特地命人送來不少補品,他心裏對晏無師和汝鄢克惠這一戰的結果好奇得很,聽說打成平手,又不知內情如何,不敢當麵去問晏無師,就想來找沈嶠詢問,可惜遇上沈嶠閉關,沒能見上,抓心撓肝等了三天,才等到沈嶠出關。
他迫不及待來找沈嶠,先是問候他的身體,又不好意思道:“那日沒想到人太多,我也差點與玉姿失散,你沒大礙罷?”
沈嶠道:“多謝宇文兄關懷,隻是受了些傷,已經好得七七八八了。”
宇文慶:“不瞞你說,我們正要啟程回國,不出意外的話,臨川學宮那邊也會派人來送行,那日晏少師與汝鄢宮主交手到底是輸是贏,你在一旁觀戰,想必了如指掌,少師不說,我也沒膽子去詢問,但若是少師贏了,我也好當著臨川學宮來人的麵奚落幾句,顯顯我們大周的威風!”
沈嶠沒想到他心急火燎來找自己竟是為了這點小事,有些好笑:“應該是晏宗主勝了一籌。”
宇文慶啊了一聲,喜上眉梢,又有些不信:“真的麽,我聽說汝鄢克惠這人武功高強得很,估計能名列天下前三了,說不定天下第一也爭得?”
跟武功有關的話,宇文慶聽多了也不明白,沈嶠就挑淺顯的講:“其實兩人都受了些傷,晏宗主是引起舊患,而汝鄢宮主那邊,若我沒有猜錯,應該是傷了經脈,一個月內,估計都不能妄動真氣了。”
“何止一個月,恐怕他三個月內都沒法跟人動手了。”
淡淡的聲音自門口響起,晏無師走進來。
“你有什麽話,為何不親自來問我?”
也不知怎的,宇文慶見了他就心裏發慌,被他那瘮人的眼神一掃,屁股下麵就跟長了針似的,一刻都坐不住,當即就訕訕笑道:“少師日理萬機,不敢打擾,不敢打擾,我這就去監督他們有無好好收拾行囊,等準備出發了,我再派人過來請二位。”
說罷腳底抹油趕緊閃人。
晏無師轉向沈嶠:“如何?”
沈嶠知道他問的是什麽,緩緩道:“你與汝鄢克惠一戰,精彩世間少有,興許旁人會有所體悟,但我閉關三日,除了療養舊傷之外,功力卻無甚進展,總覺得有一層阻隔,令我無法再更進一步,仿佛原地打轉,唯一可喜之處,可能就是真氣流轉通暢一些,眼疾也有所好轉,現在能大致看見一些光影了。”
“可惜了。”晏無師心底有個聲音道。
冰冰冷冷,涼薄無情。
但他麵上卻分毫不露,反倒微微一笑:“那很好。”
晏無師與汝鄢克惠這一戰,很快流傳開去。
關於輸贏,才是人人都關心的事情。
在南朝,汝鄢克惠不僅在江湖上聲名卓著,在朝廷中也有一席之地,陳主對其禮遇有加,連柳皇後也出身臨川學宮,因此在許多南朝人眼中,臨川學宮的地位一枝獨秀,幾乎相當於儒門與南朝武林的領袖。
這樣的身份名望,假若汝鄢克惠輸給晏無師,那幾乎是不可想象的。
但事實是,那日去觀戰的人,都說兩人打成了平手,而汝鄢克惠回來之後,卻一直在臨川學宮閉門不出,誰去拜會也不接見,晏無師同樣待在行館裏,哪兒也不去,這不由令流言更加四起,有說雙方都兩敗俱傷的,也有說汝鄢克惠技高一籌,晏無師無顏見人的。
與此同時,宇文慶也放出話,說是本國晏少師在行館宴請恭迎汝鄢宮主,希望汝鄢宮主能撥冗賞光——這純粹是他聽了沈嶠的話之後想出來的捉弄南朝人的法子,如果臨川學宮那邊沒有回應,他就更可以大肆嘲笑,如果汝鄢克惠親自過來了也無妨,反正他也沒說過晏無師一定會出席。
兩國現在雖然結盟,但誰都知道,聯盟隻是一時的,因為大家現在都有共同的目標,一旦目標消失,盟友依舊會變成敵人,明麵上過得去也就罷了,私底下的角力從來就沒少過。
許多南朝人聽說之後深感不忿,都認為宇文慶欺人太甚,不少自認為武功了得的人紛紛主動上門,提出想要挑戰晏無師。
但晏無師何許人也,他的狂妄自負甚至隻對水平相當的人,餘者碌碌,皆不入其眼,又如何會管別人怎麽說怎麽看,這些人若真被他“親自接待”,估計也看不見隔日的太陽了。
其實根本用不著晏無師出手,跟著宇文慶一起來的那些人,也足夠應付隔三差五上門來的江湖人士了。
兩日之後,臨川學宮那邊終於傳來消息,婉拒了宇文慶的邀請,說宮主正在閉關,誰也不見。
這個回應仿佛印證了宇文慶的話,那些斥罵周朝人太狂妄的聲音一下子就消失了,宇文慶甭提有多得意,高高興興地來找沈嶠說話,卻從茹茹那裏得到沈嶠已經離開了的消息。
茹茹一問三不知,任是宇文慶再畏懼與晏無師說話,也忍不住找上對方:“少師,您可知沈道長去哪兒了?”
晏無師:“怎麽,你就對他這麽念念不忘嗎?”
宇文慶小心翼翼賠笑:“沒有的事,沈道長與我們一道來的,本也該與我們一道回去,但眼下卻不見了,我總該詢問一聲。”
晏無師:“他走了。”
宇文慶:“啊?”
晏無師本沒興趣和人說那麽多,但見宇文慶茫然失落的樣子,他又覺得有趣:“他早有言在先,看過本座與汝鄢克惠交手,就要自行離開。”
宇文慶喃喃道:“可他一個人又能上哪兒去,不是說玄都山已經回不去了嗎?”
晏無師笑道:“宇文慶,你帶著愛妾上路,卻見異思遷,對沈嶠這般關注,難道真把本座視如無物了不成?”
他這話明明是笑著說的,宇文慶偏生打了個寒噤,哪裏還敢多問,趕緊找借口告辭,一溜煙閃人了。
看著宇文慶匆忙離去的狼狽身影,晏無師慢條斯理地放下書望向窗外。
他依舊嘴角帶笑,眼底卻是興味盎然的冰冷。
……
沈嶠此時正走在往北的路上。
陽光正好,青袍竹杖,衣角飛揚,他忍不住微微翹起嘴角。
如今以手遮在額前擋住陽光,他也能眯著眼看見眼前景物了,雖然不可能像受傷前那樣清晰,但隻有失去過,才會知道原來擁有的珍貴。
離開之前,他曾去找過宇文慶,想當麵告辭,對方人不在,他才給宇文慶留了一封信,請茹茹代為轉交,不過茹茹畏懼主上威嚴,也許會先將信交給晏無師,信上也沒寫什麽,都是些尋常的問候道別,別無其它。
沈嶠原還以為晏無師會留人不讓走,但事情卻出乎意料地順利,晏無師什麽也沒說,直接就應允了,這反倒讓沈嶠有些意外。
這位浣月宗宗主的性情正如外界傳聞那樣,喜怒不定,反複無常,即使相處這麽長時間,沈嶠也不敢說自己完全了解對方的為人。
也許是自己不肯種下魔心,恢複武功又遙遙無望,對於晏無師而言,已經不足以被當作一個勢均力敵的對手,晏無師徹底失望所以痛快放手,又也許是自己不辭勞苦上山擋下李越和白茸的暗算,讓對方終於被打動了,這說明再冷酷無情人,心底其實也有那麽一絲人情味的?
沈嶠不禁為自己的揣測搖頭失笑,他也許總將人性想得太好了,但假如能夠讓自己快活自在,把人想得好一些又何妨呢?
從建康城走,道路頗為順利,江南自古多繁華,水陸皆通,政局平穩,很容易就會讓人忘記天下還處於動蕩不安之中。
但出了南朝邊界,進入齊國之後再一路往北,很明顯就能感覺到沿途行人商旅少了一些,人人臉上少了些歡笑富足,又多了些緊張困頓。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過了很長一段隻能聽聲音來判斷對方狀態的日子,沈嶠發現自己現在很喜歡觀察別人臉上的情緒,即便還看得不是那麽清楚,但總能有不少發現。
從四月走到五月,走走停停,腳程並不慢,興致來時,沈嶠也會用上輕功,絕少有人知道,這個沒穿道袍,拄著竹杖四處遊走,愜意安然的遊學士人,居然會是人人眼裏落魄淒慘依附魔君的玄都山前掌教。
晏無師與汝鄢克惠那一戰,基本已經傳得人人皆知,梁州境內興許有什麽武林盛會,沿途沈嶠碰見不少江湖人往那裏趕,都聽見他們說起這一戰的事情,齊人自然不會像南人那樣崇拜汝鄢克惠,言語之間,倒是對晏無師頗為推崇向往,隻因人人天性慕強,晏無師這樣的實力,即便不是魔門中人,也會有許多人欣羨崇拜。
梁州城外一處茶寮,沈嶠正聽旁人在議論汝鄢克惠與晏無師那一戰究竟如何精彩,雖然沒有親身旁觀,卻說得天花亂墜,好像親眼看見一般,聽得沈嶠禁不住一笑。
旁邊還空著個席位,很快有人坐下,他低頭喝茶,並未抬頭,卻聽對方道:“這麽巧?”
沈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