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雪庭不是蠢人,他也料到四月初八這一日,普六茹堅那邊很可能會趁他不在宮中的時機下手,所以一麵讓人扮作他去清涼寺,自己則稍微遮掩了一些形容,依舊留在宇文贇身邊。

他的想法是對的,甭管普六茹堅是想宮變還是想救兒女,隻要他守在宇文贇身邊,就如銅牆鐵壁一般,等閑人也近不了宇文贇,隻要宇文贇在,周朝就在,其它不必理會。

邊沿梅暴起發難時,雪庭反應極快,他早就留意上此人,身為一名侍女,身量未免也太高了些,對方朝宇文贇抓過來,他也跟著出手,但一出手,才發現自己漏了旁邊另一個人。

不是沈嶠。

進宮時有四名侍女,其中兩人是沈嶠與邊沿梅假扮,一人是普六茹堅挑出來的,伶牙俐齒能應付大場麵的真侍女,還有一人呢?

剩下的那一個人,麵貌平平無奇,進宮的時候一言不發,捧著東西,饒是邊沿梅與皇後說話,他也跟半個隱形人似的,甭提有多低調了。

連皇帝安插在隨國公府外麵的耳目都被瞞了過去。

然而襲擊雪庭的卻是“她”!

雪庭與“她”也是老冤家了,這一對上手,哪裏會不知道對方是誰,他當即一掌拍向邊沿梅,又急急對著那名平平無奇的侍女出手,喝道:“晏無師!”

但他沒有想到,晏無師的威名已經在別人心裏深厚如斯,周圍的人聽見這三個字,都不由得麵露駭然之色,連同手下的動作也慢上幾拍。

那侍女哈哈一笑,果然是晏無師的聲音:“老禿驢,你這一身打扮倒也新鮮,是不是一直伸長了脖子在等本座呢,你這樣殷切,本座怎好不如你的願,來與你相見呢!”

伴隨著話語,一陣哢哢響聲聽得耳朵發麻,“侍女”的四肢在與雪庭對掌的瞬間驟然伸長了些許,那一身侍女衣裳立時顯得有些緊繃了。

由此可見,晏無師先前說自己不會縮骨功,那完全是信口胡謅,他非但會,而且練得還極為精妙,像他這樣傲氣的人,哪怕練一門偏門的功夫,也要練到等閑人也比不上的地步。

至於麵容,那自然也不是像沈嶠邊沿梅那樣將眉毛剔細,上粉之類的修飾,而是實打實覆了一層人、皮麵、具。那人皮原是當初沈嶠殺了霍西京之後,晏無師本著“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的原則,從人家身上搜來的,他本想給沈嶠用,沈嶠死活不肯,隻好遺憾地戴在自己臉上,再加上縮骨功,活脫脫成了另一個人,任誰都沒認出來。

有晏無師擋住雪庭,邊沿梅便衝著宇文贇而去,但宇文贇身邊其他人反應也不慢,雪庭兩名徒弟,蓮生蓮滅當即雙方就交上了手,有人看出沈嶠他們此行入宮救人,便衝著皇後姐弟抓去,想趁機抓住皇後姐弟,再威脅沈嶠等人不敢妄動。

這些人將沈嶠當成了軟柿子,沈嶠自然會重新教他們做人,哪怕山河同悲劍沒帶入宮,也不妨礙他出手,當下以一敵五,將一道通往內殿的門守得滴水不漏,別人休想進去。

但這五個高手,其中有合歡宗的人,也有雪庭座下的人,武功放在江湖上堪稱一流,並非好相與的,他們在皇帝身邊待久了,自也學了不少陰私手段,並不避諱在交手中放點毒、藥暗器,雖然不上台麵,沈嶠也不可能因此被放倒,卻著實被幹擾了一下,一時之間不可能把五個人通通放倒。

雪庭不愧是成名已久的宗師級高手,哪怕袁紫霄將他排在晏無師後麵,也不妨礙他功力的深厚,到了他們這等武功境界,修為早已圓融無礙,晏無師想要將他一舉擒獲是不太可能的,彼此隻能在交手中尋找對方的破綻。

見邊沿梅原本欲向宇文贇下手的意圖卻被蓮生蓮滅阻止,雙方都是宗師高手的弟子,且蓮生蓮滅還有兩人互相配合,邊沿梅尚且一時半會奈何不了他們,沈嶠衡量情勢,下了個決定。

他沒再守著內殿的門口,而是折身掠向正準備偷偷溜走的宇文贇。

此時這裏的動靜已經引來門外禁衛軍,那些人手持兵器闖了進來,卻被邊沿梅掌風橫掃,直接又跌出去不少。

別看宇文贇行事荒唐,對自己這條性命還是愛惜得很,見此處打成一片,連雪庭都暫時抽不出空來照顧自己,忙撞撞跌跌跑向門口,他不曾想沈嶠從後麵掠來,直接一躍而起,朝自己撲過來。

眼看黑影當頭罩下,沈嶠何等身手,宇文贇隻來得及發出半截驚呼,人就已經被沈嶠抓在手上。

沈嶠隻稍淡淡對宇文贇說一句:“陛下,讓他們罷手罷。”

宇文贇扯著嗓子吼道:“住手,都住手!”

那原本圍攻沈嶠的五人,乍見沈嶠舍他們而取皇帝,當即就分為兩撥,三人朝沈嶠撲過去,兩人則衝向內殿抓皇後姐弟。

撲向沈嶠的三人慢了一步,他們步法再快,也不可能與玄都山的“天闊虹影”相提並論,隻能眼睜睜看著皇帝淪為人質。

那頭邊沿梅與蓮生蓮滅也隻能罷了手。

晏無師與雪庭好戰正酣,且已經從殿內打到殿外,在兩位宗師級高手的威力之下,屋頂都被他們拆了一半,自然不可能輕易罷手。當初雪庭聯合四大高手在吐穀渾王城外麵圍攻晏無師,把他打得腦袋開花,差點一命嗚呼,以晏無師的記仇性子,斷不可能輕輕揭過。

上回他借竇燕山和雲拂衣矛盾,暗中引得*幫內訌,最終以竇燕山中毒身亡,雲拂衣繼任幫主而告終,但雲拂衣繼任幫主不過半個月,手下幾個堂主就都收到她與突厥人暗中往來勾結的證據,幾個堂主遂聯合起來將雲拂衣趕下幫主之位,*幫一分為幾,如今勢力被幾個堂主瓜分,*幫四分五裂,成為試劍大會之餘,江湖上的又一樁大事。

那些堂主想要借重浣月宗在北方商界的影響增加自己的分量,浣月宗也需要借助浣月宗在押鏢水運這一塊的優勢來擴展生意,一時間彼此合作得如魚得水,此事從頭到尾沒出現過浣月宗的名字,但浣月宗從一個分裂的*幫裏得到多少好處,就隻有晏無師自己知道了。

當日圍攻晏無師的五個人,廣陵散因後來見風使舵,知機向晏無師賣了好,又與他合作,割肉一般舍了不少好處,才讓晏無師暫時放下這一段;段文鴦不必提了,虧得有個好師父,晏無師暫時沒打算動他;至於鬱藹,晏無師準備留給沈嶠去處理,所以也沒動,餘下竇燕山和雪庭,前者被晏無師整得連命都沒了,後者今日遇見,也算是冤家路窄。

雪庭被晏無師牽製住,不可能再分、身去救皇帝,眼看宇文贇被沈嶠抓住,心中暗歎一聲,也就專心致誌與晏無師交手,不再分心旁顧。

像段文鴦,鬱藹這些人,武功雖高,但同樣心裏記掛的事也太多,見了這等場麵,難免分心落敗,但雪庭怎麽說也是一代佛門高僧,他能出走天台宗,不倚仗本宗之勢而自立門戶,又被奉為國師,肯定就不是一個好對付的人,所以他見自己救不了宇文贇,索性就完全不管,這份定力,連晏無師也不能不讚賞三分。

“老禿驢,宇文贇非人君之相,本座不信你自己看不出來,你一意在他身邊輔佐,實際上就是逆天而行,你們佛門不是最講究因果報應嗎,你這樣助紂為虐,就不怕自己遭報應?”

一邊交手,晏無師還不忘一邊用言語刺激他。

雪庭卻半分也不理會,與晏無師交手數招,雙方在半空衣袍翻飛,真力激蕩,戰況遠比任何一場戰役要精彩壯觀,饒是眾侍衛瞧見皇帝被挾持,也禁不住往雪庭他們這邊看了好幾眼。

那頭沈嶠拿捏著皇帝,無人敢輕舉妄動,連方才氣勢洶洶的宮中禁軍都偃旗息鼓了。

沈嶠一麵帶著皇帝退出清寧殿,一麵讓侍女將皇後姐弟帶出來。

隻要把人安全帶出去,此來的目的也就算圓滿了。

誰知過了一會兒,皇後拉著弟弟出來,卻隻有一個。

沈嶠心下一沉。

沒等他詢問,皇後就急急道:“方才有人破窗而入,將二郎抓走了!”

如果是為了挾持人質逼迫沈嶠放了皇帝,就沒有必要直接把人劫走,可見劫人的另有目的,反正不是為了救皇帝。

當下情勢,也容不得沈嶠多作考慮,他也沒多問,就讓皇後姐弟到自己身邊來。

宇文贇雖然礙於性命,不得不暫時妥協,但他盯住皇後,雙目幾欲噴出火來:“你這賤人,朕就知道你不是什麽好貨色,早知你這樣吃裏扒外,朕就該先廢了你的皇後之位,再讓幾十個壯漢將你操弄……”

一連串不幹不淨的話從皇帝口中噴吐出來,沈嶠聽得心煩,手下加大力道:“陛下如今性命都要不保了,還有空罵別人,省省罷!”

宇文贇直接被勒得麵色通紅:“你,你這樣武功高強的人,又何必幫普六茹堅那等亂臣賊子,你若能投靠朕,朕便封你為國師如何?”

見沈嶠無動於衷,他又加了砝碼:“贈你王爵之位,富貴無雙!”

沈嶠:“陛下是不是希望我更用力些?”

宇文贇被掐得直翻白眼,直接不出聲了。

有皇帝在手,自然一路暢通無阻,宮門外頭早有普六茹堅的人等著,皇後姐弟乍見父親,都激動得不能自已,尤其皇後,更是熱淚盈眶,撲向父親懷中便大哭起來。

她出身高門世家,當年宇文邕為兒子聘此女為妻,也是看中她溫柔嫻淑,堪當大任,普六茹氏也的確不負期望,自當上太子妃以來,就盡職盡責,努力為宇文贇打理內宅,誰知道自己前世不修,攤上這麽個丈夫,當太子的時候老實巴交,當皇帝的時候就完全暴露了本性,怎麽荒唐怎麽來,不僅國事一塌糊塗,連後宮都立了五位皇後,還隔三差五就辱罵普六茹氏,普六茹氏憋屈這麽久,是個人都受不了。

普六茹堅大隊人馬早已陳兵宮外,與皇宮禁衛交戰片刻,宇文贇一露麵,雙方也不用再打了,勝負已定。

但沈嶠臉上卻未見半分欣喜,他對普六茹堅道:“方才我一時失察,以致令郎被人擄走,眼下自當幫隨國公尋回來。”

普六茹堅反倒安慰他:“生死有命,道長已經盡力,哪怕有什麽萬一,也是犬子命中如此,怪不得旁人,若無道長與晏宗主邊大夫盡力相救,堅今日也無法得見兒女。”

那頭晏無師與雪庭激戰正酣,已經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意境中,無暇旁顧,清寧殿屋頂琉璃瓦片因受兩人真力所牽引,不時伴隨著轟然巨響碎裂爆炸,碎片四濺,甚至圍繞著兩人隱隱形成一個漩渦,哪怕皇宮高手比比皆是,麵對當世兩大宗師級高手的交戰場麵,也隻有遠遠旁觀的份。

卻說普六茹堅帶著兵馬,挾天子以令諸侯,很快將宮中混亂局勢穩定下來,沈嶠與邊沿梅在宮中四處尋找普六茹堅次子的下落。

皇宮上下,正因宮變之事人心惶惶,一時之間也很難找出那個渾水摸魚的人,兩人各從皇宮一處找起,半晌皆一無所獲,不免有些奇怪。

邊沿梅皺眉道:“對方抓走了普六茹堅的次子,到底有什麽用?”

普六茹堅還不是皇帝,更不要說他其中一個兒子,抓了人在手也不可能有皇帝在手的效果,而且對方神不知鬼不覺潛入清寧殿,第一肯定要有身手,第二對方肯定熟悉皇宮道路,而且是有一定身份,可以來去自如的,第三對方抓了普六茹堅的兒子,可能是要以此與普六茹堅談條件。

沈嶠畢竟不是昔日吳下阿蒙,他在塵世中曆練多時,些許天真悉數凝練沉澱,對世情則更加通透明澈,當下福至心靈,就對邊沿梅道:“我們不必找了,對方必然會主動找上門來。”

邊沿梅顯然也想通了這一點,點點頭,回去將這個結論告訴普六茹堅。

來者比他們想象的還要快。

沒等晏無師和雪庭這一戰決出勝負,慕容沁就來了。

他帶來了陳恭的口信,說普六茹堅的次子在他們手上。

而且,隻讓沈嶠和普六茹堅去贖人。

普六茹堅剛剛發動宮變,自然要坐鎮皇宮,那些投效他的將士也需要一根定海神針來穩住他們的心,他不可能輕易離開這裏,雖然擔心次子的安危,他仍舊選擇了留下來,並對沈嶠說:“對方要金銀都無妨,隻要能保住小兒性命,花再多的錢也值得。”

沈嶠自然答應下來。

邊沿梅也想同行,慕容沁卻冷冷道:“以沈道長的武功,若還沒法全身而退,你去了又有何用,別逼我們直接將人殺了,大家雞飛蛋打,誰也別想占便宜。”

邊沿梅冷笑:“也罷。”

卻暗暗對沈嶠使了個眼色。

慕容沁帶著沈嶠出了宮,在京城之內七彎八繞,最後進了一座毫不起眼的宅子。

陳恭帶著普六茹堅的次子坐在正堂,從容不迫,行色淡定,對著沈嶠微微一笑:“好久不見。”

沈嶠與陳恭相識,彼時兩人都很落魄,一個瞎子,武功盡廢,一個貧家子弟,吃了上頓沒下頓,兩人一路行走,頗有患難之情,誰料世事無常,兜兜轉轉,依舊扯上了聯係。

一切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定數。

沈嶠隱隱覺得,他與陳恭,合該有此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