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路過永寧坊,腳步頓了頓,還是走開了。

距離上一次見麵有一個多月,按說再是什麽火氣也該消了,可不知怎的,就是沒辦法原諒他。韓如詡知道自己並不是個心胸狹隘的人,當時的情況下難免會有出格舉動,自己最後也安然無恙,因而也對自己的耿耿於懷十分費解。

“他若是來道歉,便原諒他。”

這一念頭不是一次浮上來,每次都給晦氣地拂散了。他會登門道歉?那純屬癡人說夢,且不說他並沒有做錯什麽,哪怕是有錯,又憑什麽要來道歉呢?根本也就是完全不在意自己心裏想什麽,不在意自己生氣與否,也不在意自己生死的那麽一個人。

若是算了吧,韓如詡又覺得咽不下這口氣,雖然是出於情急,但誰也不會喜歡被信任的人一劍穿胸,事後一句解釋也沒有,未免太過絕情。

於是就這麽一直沒有見麵。

而距離他停下腳步的位置幾步之遙,掬月齋一個多月來照常開門做生意,垂涎那店裏應有盡有的古玩字畫的人,垂涎那店裏招待用的好茶的人,自然,也不會少了垂涎那店主本人和身旁紫衣少女的人。

淬思探頭看了看外麵,笑嘻嘻地道:“主人,韓大人還在慪氣呢!”

“嗯,”衛檀衣正細心地將新買到的茶餅放進盒子,一點兒也不舍得灑落,“慪氣。”

淬思撅了撅嘴:“主人不覺得生氣嗎,好心放過他,居然還不領情,都已經是第七七四十九天沒來了。”

將茶餅封好,衛檀衣抬起頭:“什麽沒來?”

“韓大人呐,總見他在門外徘徊,卻就是不肯進來。”

衛檀衣聞言失笑:“你這麽盼著他來做什麽,一不買我的東西二不是你要找的人,有什麽盼頭。”

淬思麵露驚異之色:“這……難道你放過他了?”這還是第一次當麵用了“你”字。

“獵物,愈是難到手愈是有趣不是麽,”衛檀衣微微勾起嘴角,端著盒子朝後院走去,“記得把水燒上,這入秋了,不能再喝千秋雪,我去取大將軍。”

對於他轉移話題已經見慣不怪了,淬思微露出遺憾的神情,提起木桶到跟院子裏去打水。

***

“樂先生這是要上哪兒去?”

青衣男子正要出門,聞聲收回了抬起的腳,轉身行禮:“王爺。”

益王宋甄雙手背在身後,慢步踱過來:“樂先生這是打算去哪兒?”

“回王爺,在下這是準備去拜訪衛公子。”青衣男子也不避諱,直言道。

宋甄冷笑:“聽下人說,樂先生這一個月來沒少去永寧坊,怎麽,同行相親了麽?”

青衣男子笑了,再是一禮:“王爺果然善解人意,在下投靠王爺已有十年,還未曾在京城裏見到過同行,的確是有幾分親切,也有幾分好奇。”

倒是頗驚訝於他的坦然,宋甄不再說笑,聲音也冷了:“樂先生可別忘了,那衛檀衣是太子的人,能力又在你之上,與他交往並無益處。”

“王爺這話可就說錯了,”青衣男子反駁得也毫不猶豫,“正因為他是太子的人,能力又在我之上,才更要多多接近。”

宋甄瞪起了眼,話中隱有怒意:“你想背叛本王不成!”

在京城中蓄養巫師那是大罪,若是巫師忠心耿耿,那不僅無害反而有益,但若是巫師叛變,抖落出此事,或者幹脆投靠敵方,自己就將連還手之力都沒有。

樂姓巫師名樂棲身,十年前離開故土,到京城投奔他,一開始宋甄對他頗有懷疑,並不重用,更不對他人提起他的身份,直到一次遇刺,巫師輕鬆替他解困,事做得幹淨利落沒有留下任何話柄,才逐漸對他施以信任。但養虎終為患,此人能為大用,也就能為大難。

“王爺誤會了,”樂棲身見他發怒,仍舊麵不改色,微笑道,“他與太子交好,無非是二人皆愛茶,而能與他談論古今巫術者,京城僅有我一人,茶友易尋,道友難覓,若他被我說服,王爺不就再添助力,要做什麽,還有誰能攔得住?”

宋甄麵色稍舒,卻聽他又道:“而如若不能,我假意示好,套出他巫術精妙之處,將來哪怕是交鋒,也不至叫王爺再掃興,王爺說是不是?”

一番分析確實有道理,宋甄也不是不明白,隻是難以信任,麵上陰晴不定。

“王爺,在下為族人所不齒,承蒙王爺十年前不棄,方能有今日。在下是知恩圖報之人,就是要走,也必是在王爺得償心願之後解甲歸田,又怎會恩將仇報,投靠太子。”

話說得足夠,宋甄也不好再阻攔,隻得道:“先生明事理,本王也就不再多說。”

樂棲身於是含笑對他再鞠一躬,翩然出門去。

宋甄在門邊望了他一會兒,忽道:“容一。”

不知何處傳來一聲應:“屬下在。”

“跟著他,一有不對,就殺了他。”

“是,屬下遵命!”

利刃如不能為我所用,便也不叫別人撿了便宜去。

宋甄板著一張臉,負手返回書房。

***

又是一聲奇怪的響動,房中青年不由得放下筆來,起身查看。

這已經是第多少回夜深人靜時候突然發出奇怪的響動了,青年將整個書房都細細察看了幾遍,卻也未發現有何不對。

“渚林,我當真是少不了你啊。”青年苦笑著,拿起扣在書案上的《桫欏心經》,指尖細細摩挲著紙張。

眼前又浮現出那張冷漠的臉,當真是斧劈刀削,都沒打磨過一般,俊朗,卻也生硬,不近人情。偶爾能看到皺個眉,也算得上是表情了。

青年歎了口氣,將心經合上,貼在胸前。

會遇到那人,果然還是命中注定了。自己生在這江南第一大家蔣家,又是三代單傳,全家上下都很不得圍著一個人轉,偏偏自己又自幼體弱多病,大夫來來去去也有上百個,沒一個能將病根拔出,無可奈何之下祖父上了無心山,到寺裏求佛祖能保佑孫子平安長大,也就是這麽一去,祖父領回來一個據說與自己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小和尚,那便是渚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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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詩:《題城南莊》,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