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閉了六七日的掬月齋大門終於萬無奈何地開了。
意圖購買的人都派了十幾個人輪流守在門外,這麽幾天下來大都累得虛脫,卻在聽到門開的一瞬間全都精神一振,瘋狂地湧了過來。
“衛公子,請把畫軸賣給張府吧!”“請一定要賣給黃府!我們家老爺是您的常客了,您不能不給麵子啊!”“洪府的老爺也是您的老主顧了,賣給洪府吧!”“……”
衛檀衣一臉無奈地揉了揉太陽穴:“各位能安靜下來聽衛某說幾句麽?”
人群鬧鬧哄哄好半天才總算靜了下來,後頭的人不明白出了什麽事還在一個勁兒地喊著,衛檀衣隻做不聞,靜靜地說:“誰告訴你們我這裏藏著先帝的墨寶?”
眾人均是一愣,七嘴八舌地開始找尋最初說話的那個人。淬思站在衛檀衣身後,好像看到極為可笑的場麵般一直掩口偷笑。
“各位的主子都是掬月齋的常客,衛某若是藏著先帝遺墨這麽名貴之物,也早就獻進皇宮了,又怎敢私藏,還連續多日閉門不見客,莫非是衛某不想做生意了麽?”衛檀衣端著慣有的微笑巡視了一圈,“各位還是請回吧,衛某這幾日閉門不見,是在翻找後院收藏,想看看是否真有先帝遺墨,遺憾的是隻翻出了滿身灰垢。”
圍在掬月齋門口的人群還不願散去,似乎不相信自己等了這麽些天,等的居然是不存在的一卷畫軸。“他說謊!店中分明就藏著一幅白梅仕女圖,那就是先帝遺墨,大家夥兒若是不信,進去看了就知道了!”也不知誰這麽嚷了一聲,前頭的人們竟然不知好歹地,就要擠進門來。
衛檀衣臉色一沉:“說話的那位兄台可否現身一見,憑空捏造這麽大的罪名,衛某不敢領受。”這一聲喊得中氣十足,靠得近的幾個人震得兩耳嗡嗡響,半天未回過神。
淬思這時上前對眾人行了一禮:“各位若是不信,可派出代表隨我到店內查看,若有發現掬月齋私藏先帝遺墨,一定奉上。”
方才開口那人擠到了前麵,是一名年約四十的中年男子,隻見他滿臉凶相,目光陰狠,先是瞪了衛檀衣一眼,繼而又道:“各位,那畫上畫著一樹白梅,梅樹下坐著一名白衣女子,署名為抱琴居士,那定是先帝遺墨不假!”
“敝店倒確實有抱琴居士的畫軸,可是這位兄台以何憑據說那是先帝所做,衛某也曾有幸聽聞太子殿下說起先帝平生喜好作畫,卻不曾聽說他有抱琴居士一名。”衛檀衣目光鎖住此人,冷冷反問道。
那中年男子下頜一抬似是極為不屑:“你一黃口小兒怎能知道這些,還是趁早交出畫軸,不然得罪了我家主子,你別以為還能在京城裏混下去。”
眾人皆不言,難辨他們孰是孰非。
衛檀衣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位兄台提醒得極是,”轉而對身旁的淬思道,“去將掛在我房裏的那卷畫軸取出來。”淬思笑著道了是,一路小跑奔向後院。
中年男子想他是害怕了,不由露出得意之色。衛檀衣雖仍舊麵帶微笑,眼神卻冷若寒冰。
片刻後淬思抱著一卷畫軸跑了出來,得衛檀衣點頭示意,將畫軸展開了來。
圍觀眾人均是忍不住一聲驚歎。那中年男子更是臉色大變,瞪大了雙眼。
原來那畫軸上確有一樹盛放的白梅,樹下嶙峋的假山石上卻隻有一件白色的披風,花瓣散落其上,不見伊人芳蹤。
“各位請看,題款抱琴居士,有白梅,也曾有佳人,這便是先帝遺墨?”衛檀衣笑得深了些,撚了撚裱紙,“各位當中想必也有懂得字畫之人,這裱紙分明就是兩百多年前之物,又怎能是先帝遺墨?”
人群中真有行家,站出來摸了摸,不置可否地又退了回去。這麽一來等候的眾人都明白那絕不可能是先帝之作,望向那中年男子的目光更多了幾分鄙夷。
“這、這不可能!”中年男子瞠目結舌。
衛檀衣將畫軸卷起,微笑道:“這位兄台想必也是愛畫之人,對抱琴居士更是癡迷至極,既然如此衛某就做個順水人情,將此物贈予兄台。”一言出眾人驚,露出豔羨之色的不在少數。
中年男子神色陰晴不定,似乎琢磨不出衛檀衣此舉有何用意。
“哦,兄台也不必多心,衛某初涉此行也許有無知之處,以後若有機會,還望兄台多加提點。”衛檀衣將好話說足好人做盡,使得中年男子再無法尋釁,隻得默默接過畫軸,連道謝也不及,拱了拱手便低頭離去。
眾人逐漸散去,衛檀衣便將大門打開,深吸了一口氣:“這店裏本就藏著許多陰冷之物,這一閉門多日,都要出黴味兒了。淬思,快把東西都搬出來曬曬。”
“是,主人。”淬思笑著返回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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婢女小琴陪小姐在房中等候了多時也不見戴公子進來,便奇怪地出門去找,卻見那青年正站在樹下賞梅。
“戴公子怎麽在這兒賞起了花?小姐可還在屋裏等著呢。”小琴走上前,笑著問道。
青年見她過來,便禮數周全地行了禮,惹得她一陣發笑:“戴公子何必對著小琴多禮,若是有話要對小姐說,隻管告訴我便是。”
“多謝姐姐,”青年麵含微笑,遲疑片刻,問道,“姐姐可有心上人,可知道那種近在咫尺卻有如遠隔天涯的相思之苦?”
小琴笑著搖搖頭:“小琴不過是小姐的婢女,哪裏想得了那麽多,隻要小姐好好的,能嫁個如意郎君生一群健康的寶寶,小琴就最高興了。”
青年微微低頭:“是嗎。”
“趕快進屋裏去吧,小姐等著呢,而且外邊兒這麽冷。”小琴又催道。
青年“誒”地應了一聲,望著她的背影又忍不住出聲喚道:“姐姐。”
小琴轉過身來,似乎有些迷惑地望著他。“若是有人想要同姐姐一輩子長相守,姐姐會拋下齊小姐嗎?”
“戴公子別取笑小琴了,小琴是做奴婢的命,哪有那樣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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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了?”韓如詡才將茶杯送到嘴邊,就聽衛檀衣輕描淡寫地說“畫軸?早沒了”,頓時吃驚。
“沒了!沒了沒了!”鸚鵡不失時機地插嘴,撲騰得水槽都要翻了。
衛檀衣捧著茶杯似乎望著某處:“我現在更在意究竟是誰放出了話,說這畫軸在我手中。”
明白自己也幫不上忙,韓如詡幹脆不接腔,免得給自己惹事兒。
“韓大人古道熱腸,難道不為民解憂?”衛檀衣反故意問。
“這樣的事兒也要官府來管,那官府未免也管得太寬了。”將他當年說的話回敬。
淬思來給他們添茶,笑得別有深意。
“可是韓大人,這事說小可不小,有人將這抱琴居士的畫作硬說成是先帝遺墨,這其中究竟何意,韓大人可別說不知。”
韓如詡轉著手中的茶杯:“我確實不知。”
“不知不知,不知不知!”鸚鵡繼續饒舌,淬思噗哧一聲笑,過去給它也添滿水。
“白梅仕女圖作於濟崇帝承光二十年,緊接著便是北蕭南下,齊府在萬州,與舊京城福寧相距千裏之遙,先帝作為皇室遺孤,那個時候難道不該在皇宮裏做皇子,或者在王府裏做世子麽,怎麽會千裏迢迢去萬州為一位素昧平生的小姐作畫?”
衛檀衣店主點到即止,抬頭望了望他。
人若是出現在了不可能出現的地方,必然有謊言。若這畫當真為先帝所作,就證明他在那一年其實身在潭州,那麽他便不可能是皇室子孫,再推一步,現在的大濟皇室,其實是由外族冒名頂替,而非原來的宋氏。
“原來如此,”韓如詡總算是明白過來,可新的問題又來了,“但你當日分明說那是先帝的遺墨!”難道現在坐江山的,當真不是原來的宋氏?
衛檀衣隻笑不答。韓如詡一陣慌,跳了起來:“你倒是說話啊!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韓大人,”淬思笑眯眯地偏了一下頭,“是真是假不重要,得看人心裏怎麽想。”
“我隻想聽真像。”韓如詡繃著臉。
“有一些事情未必有真相。”衛檀衣將白瓷瓶裏的粉末倒入口中,就著茶汁喝了下去。
***
齊府上下陷入了一片混亂。
本要上京做秀女的齊府千金一夜之間竟然瘋了,隻一味哭喊,撕扯自己的頭發,六親不認。齊夫人多次撲上去抱住女兒喚她的名字,都被狠狠地摔開,此後再無人敢靠近她。
“騙子!騙子!全都是騙子!啊——!騙子你們這些騙子!”齊府上方日夜回蕩著淒厲的控訴,卻無一人知曉其中緣由。
齊老爺派人四處找小姐的貼身婢女小琴,卻遍尋不見,愈加煩躁,齊夫人終日以淚洗麵,聽到女兒的喊叫聲便全身發抖。
“回老爺,小琴怕是跟著那個姓戴的年輕人私奔了,東西全都沒了。”管家匆匆趕過來,附耳道。
“什麽?”齊老爺一怔,再聽女兒的呼喊聲,似乎終於明白發生了什麽事。
承光二十一年,北蕭南下,大濟亡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