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宣平四年,距離與北蕭簽訂劃江而治的臨川之盟已過去三十年,戰爭帶來的創傷雖然還未完全愈合,逐步興盛起來的商貿卻昭顯著虛偽的太平,在這猶如無根浮萍般的繁榮之上,一股賞古之風吹遍了京城天望,無論是皇孫貴族還是富豪商賈,皆以收藏和鑒賞古玩字畫為高雅,一時間天望城中大大小小的古玩店如雨後春筍般湧現。
永寧坊的一個不起眼的角落,一爿店麵被人買下,掛上了招牌,在誰都未察覺到的時候悄然開張。剛開始,附近的生意人隻知道這是一間跟風的古玩店,店主是個看起來相當年輕的青年,並未太過留心。
卻不想,這店才開張不到一個月,掬月齋這個名字已經傳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隨便找個人打聽一下,都能將掬月齋主幾天前賭玉的事跡說出個大概。這不,周記茶樓的說書人正說得興高采烈——
“人人都以為那烏黑的一塊定是頑石無疑了,誰知京城大大小小那麽多賞古高手,竟誰都不曾看出那是肅康帝年間狄涼進貢中原的稀世珍寶懷墨,那可是百年罕見的純黑墨玉,隻有透著正午的陽光才能看出來那其中的玄妙。可偏偏這個時候,本是在台下看熱鬧的衛公子突然站了出來,一口咬定,這就是懷墨寶玉。”
聽客大多不是第一次聽這段子,可還是津津樂道,有那麽一桌外地人好奇地問:“這衛公子是何方神聖?別人都看不出,偏他能篤定不疑?”
說書人撫掌笑道:“客官,您一瞧就是外地人吧,這衛公子可不簡單,別看他才二十出頭,鑒賞古玩字畫那可是一等一的行家,連宰相大人都對他刮目相看,現在可是達官貴人跟前兒的紅人呐!”
那一桌外地人隻笑,卻不再接話,說書人又道:“衛公子這麽一說,可把杭大人高興壞了。聽說杭大人幾經波折才從一個西離商人手中購得了這失蹤多年的懷墨寶玉,到手了卻看不出有何玄機,這才擺下擂台邀請京城裏有名的古玩鑒賞人士一同前來,要辨個真偽。這衛公子說是懷墨,別的人還不信,反問你有何證據,衛公子便笑道在下敢說,自然是有證據,不信的人大可自己看個明白。“
“隻見衛公子步履從容登上擂台,將這懷墨寶玉單手舉起,迎著正午的太陽這麽一比,站在他身後的尚書府管家就發出了驚呼,”說書人一邊說著,一邊比劃著那麽一個動作,舉起了茶杯,“那懷墨寶玉迎著陽光,竟是透明的,那通體的烏黑在陽光下竟是一潭墨綠,均勻得好像取出了深井中的水那般。杭大人大喜,立刻下令重賞衛公子。”
這邊茶樓茶客聽得興致勃勃,一街之隔的聚福酒樓二樓臨窗的桌邊,赭衣公子卻舉杯咂舌:“真是越傳越不像樣了,那說書人當真見過懷墨麽?竟由著一張嘴胡吹。”搖了搖頭,又道,“你就一點不生氣?”
和赭衣公子同桌的白衣公子微微抬了抬頭,勾起一邊嘴角:“市井間的傳言大多如此,我生氣又有何用?”
半個月前戶部尚書杭尋舉辦的並非一場擂台,卻是一場宴會,邀請的是京城所有古玩店的鑒賞師,衛檀衣雖是年輕,卻也列席其間。既然是宴會,自然不會在正午,不在正午又哪兒來的當空豔陽?赭衣公子哭笑不得地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酒。
“不過這樣一來,那些倚老賣老的家夥,是不敢再為難你了,也算是件好事。”
白衣公子輕笑:“那可未必,興許人家以為我是故意放出這種神話一般的傳言,要和全京城的鑒賞師過不去。也許今天,也許明天,又該找上門來了。”
赭衣公子怔了怔,歎道:“那些老家夥也著實狂妄了。”
一桌簡單的小菜,一壺酒,卻隻有一隻杯子。赭衣公子自斟自飲了幾杯便覺得無味,又問:“你當真不沾酒?”
“大夫再三囑咐過不可沾酒,否則是會要命的。”白衣公子又撿了幾樣菜吃下,便放下了玉箸。
赭衣公子見狀,嘻笑道:“連聚福樓的菜色你都隻能挑幾樣入口,當真是比我還要挑剔。”
白衣公子聞言露出苦笑:“我並非嫌這裏菜色不好,隻是拖著一副病軀,酒不能沾,油腥也是大忌,能吃的當真也不多了。”
“罷了罷了,邀你一同喝酒是我自找沒趣了,改天倒是要去你店裏瞧瞧,你這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到底吃的什麽。”赭衣公子也不著惱,喚來小二結賬,二人便一前一後下樓去了。
“殿下何不現在隨我過去,店裏有今春的美人拂,雖然比不上宮裏的禦貢滴露,也勉強能入殿下的口吧?”
“今天是不成了,自監政以來事情愈發多,這也是偷閑才出宮來的。反正有空,我會叫人先過來通知你,到時候再同你品茶。”
赭衣公子折扇一開,笑道:“記得把最好的茶留著。”轉身而去。
“殿下慢走。”白衣公子拱手送他,依舊是微勾起一邊唇角的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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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掬月齋門口,一名青衣武官正向近旁的一位賣包子的大爺打聽什麽。那武官一見白衣公子開鎖,便奔過來,口氣不善:“你就是這裏的主人?”
“正是在下。”白衣公子答道,並不看他,徑直推門入內。
青衣武官也便跟了進來,四下環顧之後又問:“我聽人人都叫你衛公子,你全名是什麽?”
白衣公子背對著他,從多寶格上取下一隻紅漆罐子,放在楠木案頭的茶碾旁,又將角落裏的爐子點燃,這才淡淡地反問道:“大人是專程來打聽在下叫什麽的嗎?”
青衣武官眉頭一豎:“便是又如何?”
“不如何,”白衣公子扇了扇爐火,隨手一撩滑落的長發,“在下衛檀衣,不知韓大人有何指教?”
青衣武官愣了愣:“你認識我?”
“談不上認識,隻是這四品帶刀侍衛韓如詡韓大人的名聲實在是響亮,又天天在大街上巡邏,我等平頭百姓想不知道也很難了。”
聽出他話中“你如此招搖還想人不知”的諷刺味道,卻不好發作,韓如詡瞪起眼睛打量眼前這名掬月齋主。
善於保養的女子也未必能匹敵的烏黑長發披散身後,頭上纏著花紋樣式複雜的頭巾,兩側垂下的長絛亦是做工考究,再加一襲合身的白衣,看上去飄逸出塵。一張西域人才會有的輪廓清晰的臉,眉飛若劍,眼深似潭,鼻梁細挺,唇線明潤,配上火候正好的微笑,倒真像是傳言中的“妖孽容顏”。
忽然意識到自己失禮地盯著人看,韓如詡咳了一聲,板起臉又道:“衛公子落足京城還不到一個月,就能攀上杭尚書這樣的高官,這本事真叫人敬佩。”
衛檀衣聽了這話,也不惱,臉上還是那不多不少的微笑:“在下不過恰巧認出了懷墨,杭大人借著酒興賞了我一些茶錢,怎能叫高攀?”
“茶錢?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把十兩黃金稱之為茶錢。”韓如詡冷笑。
“在下憑手藝吃飯,生平唯一的喜好便是品茶,就算是十兩黃金,於我也不過是一缽柳如眉,怎就不能叫茶錢?”衛檀衣答道,一麵照看著爐火。
“透過陽光看懷墨就是你的手藝?”
衛檀衣輕輕勾起嘴角:“韓大人還真是耳聽七方,懷墨既是上等墨玉,透過陽光又怎麽可能看得出差別,須得在密不透光的房中點上一支蠟燭,才能見到懷墨邊緣透亮。若輕易便透光,不過是下等墨玉罷了。”
韓如詡並不懂這些鑒定之術,正無可反駁,身後一人進門來:“衛公子,這是我家主人送給您的禮物。”
衛檀衣放下蒲扇上前接過那名下人遞來的木盒:“有勞,請替我轉達對你家主人的謝意,就說衛某已備好上等茶葉,隨時恭候。”那名下人拱了拱手便離去。
打開盒子,綢緞上擱著四隻磨砂玉質茶杯。“太子殿下果然大手筆,”衛檀衣執一隻仔細端詳了一陣,微歎,“可惜捧著這樣的杯子,也不知還有幾人能品味茶中的奧妙。”
“你也是太子黨?”
聽到這一聲問,衛檀衣才像是又想起了店中還有人,便放下壺轉過身來:“韓大人言下之意,自己就是太子黨?”
韓如詡被反問,哼一聲不作答,又道:“連太子都給你送禮,真不知朝中還有幾人跟你毫無瓜葛。”
衛檀衣眉一挑,笑容深了些:“生意人自然是要討好所有的客人,韓大人若也成了小店的客人,照樣是衛某需要討好的人。”還不等韓如詡開口,他又道:“隻是依在下看,韓大人卻不像是會中意這些古舊之物的人。”言下之意,就是你既沒有錢,也沒有那個情趣。
被他一損再損,韓如詡臉色難看:“別人用過的東西我從來不用。”
“那就沒辦法了,”掬月齋主恢複了那淡淡的禮節性微笑,“既然韓大人說得如此不留餘地,那就請不要妨礙在下做生意。”就不再搭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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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詩:《詩經·小雅·鶴鳴》,鶴鳴九皋,聲聞於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