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說我是瘋子。
他們說,塞北沙漠輕易去不得,有個人稱風狼的馬賊神出鬼沒,一個人能滅掉一支商隊,遠遠地瞅見了千萬要繞著道兒走,隻要他沒發怒,要什麽就給他什麽。
他們說,風狼手裏那把刀一天不見血就嗡嗡之響,是把邪佞之刀,碰上它的人全都會變得六親不認,神擋殺神,佛阻弑佛。
他們說,風狼喜歡把漂亮的女人擄回去,玩夠了就剝皮吃掉。
他們說,朝廷曾派出一千精銳消滅風狼,但最終一個人也沒有回來。
不論世人怎樣看我,流言蜚語都無法掩蓋過那些曾加諸於我的傷害和痛苦。他們甚至冠我以莫須有的罪名,將塞北一切惡行都歸結到我的頭上,甚至連湖泊幹涸莊稼欠收也說成是我的存在觸怒了上天,說天若有眼,必會狠狠懲罰我。
天若有眼,應當先替我報了國仇家恨。
圖羅原本隻是沙漠綠洲中一個極不起眼的部族,我和我的雙親原本都是老實的牧民,甚至連鐵都不曾見過。
而在那個不堪回首的夜晚,一支所謂中原王朝的軍隊來到了氈群外,威脅我們若不交出藏寶圖就要血洗圖羅。雙方的交涉並沒有持續很久,因為當晚圖羅就被從塞北大漠裏永久地抹去了。
僅有極少數的族人活下來,其中有一位老工匠,他在剩下的時間裏為我打造了一把舉世罕有的青銅寶刀,命名荒魂,以求告慰慘死的族人們。
我看不慣中原商人的張揚跋扈,看不慣他們舉著所謂上等絲綢上等瓷器對著無知的遊牧民肆意抬價,看不慣他們口若懸河講述自己根本不可能存在的冒險經曆和財富從而使得年輕的姑娘們甘願花一輩子等待他們下一次駐足。
殺人的欲望從未離開過我的胸膛,當我終於能夠揮舞荒魂時,分明能感應到上蒼的召喚——我要為圖羅的百姓複仇,中原的人,不論多少我都要殺光!
這樣的歲月持續了十年二十年,當我也不再年輕,不再有足夠的氣力對抗整支軍隊時,中原突然停止了清剿,相反的,一個看上去手無縛雞之力的年輕書生找到了我。我本不將他放在眼裏,在屢次慘敗後,不得不按他所說的,坐下來認真聽他說話。
那天我們對著夕陽站了很久,他說了許多我從未聽過的話,最後他承諾會替圖羅人報仇雪恨,但作為交換條件,我必須交出荒魂,並且改頭換麵融入中原。
他說,你的一生短暫而單薄,隻要你放得下執念,我可以代替你完成你未盡的事業,看著這個殘暴的王朝覆滅。
最終,我在他不老不死的奇跡中妥協。
***
寂靜的天空中忽然響起一聲鷹嘯,眾人仰頭,隻見一隻雙翼展開足有八尺的黑鷹從高處盤旋而下,爪子上攜帶著一柄青銅長刀。
衛檀衣將手指放在唇邊吹了一聲口哨,那黑鷹便俯衝下來,一鬆爪,長刀穩穩地落在他手中。自己曾見過這把刀,韓如詡不由得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劍。得到當陽神劍的那晚,自己在夢中也曾見過衛檀衣揮舞著同樣的長刀,隻不過那時的他們似乎是為了同一個目的而殺敵,這一刻卻……
“你做出決定了?”衛檀衣將長刀一揮,斜指向地麵,“選擇哪一邊?”
這簡直無法可選。
韓如詡握緊了劍鞘,一手放在劍柄上,可又拔不出來。怎樣做才是對的,雙方各執一詞,各據一理,他自己根本就還沒弄清楚狀況,要如何選擇?
對於他的按兵不動,宋旌暴跳如雷:“韓如詡!你是父皇一手提拔上來的禦前侍衛,你摸著良心問問自己,曆朝曆代可曾有一人位晉三品?如果沒有父皇當年對你的賞識,你和那些江湖草寇有什麽分別?報效朝廷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你卻優柔寡斷,舉棋不定,你還是不是個男人!”
衛檀衣立刻笑了:“太子殿下說得真好,韓大人快動手吧。”
好你祖宗,韓如詡腹誹,你們兩個唇槍舌劍,倒叫我在中間兩頭不是人。
“看樣子韓大人還需要點時間慢慢做決定,那我就先把嘴裏不幹淨的人殺了解悶吧。”話音剛落,衛檀衣就從原地消失,緊接著一聲金石交鳴,人影已閃現在台座上,青銅長刀碎地三寸深,土石迸濺,而宋旌似乎是使出了全力才躲開,跌坐在紅漆的圓柱下。
這一刀砍下去,雖未傷人半分,卻撼力十足,死得不明不白的樂良夜原本站立的身軀也因這震動搖晃了一下,七竅中流出血來。
宋旌臉色一片煞白,撐著身體站起的手微微發抖,眼神卻依然閃爍著不屈不撓的光。
“害怕了?”衛檀衣鏘一聲拔出刀,刀刃上沒有絲毫損傷的痕跡,“看在師父的份上,倒是可以饒你不死,不過一想到淬思,又覺得你死有餘辜。”
身後,宣平帝忍不住出聲:“衛公子何苦與天下百姓過不去,如今治世安康,殺了我們對天下能有什麽好處?”
豈料衛檀衣眉梢一揚,反問:“你殺了我全家,卻要我放過天下,不覺可笑麽?”
宣平帝於是歎了一聲不再接話。
“不知錯且不悔改的人,沒有對我指手畫腳的權利。”似乎是因此慍怒,衛檀衣抽身就殺向他。
而就在這時,劍氣突然從旁插入,衛檀衣立刻改變路數翻身騰起,這才避開來。
宋旌背靠柱子狂笑起來:“我還當你真無所畏懼,怎麽不敢反擊,卻要躲開呢?”
“我喜歡讓人死得明白。”衛檀衣雖是回答他的話,卻冷冷看著攔在仇家跟前的人。
韓如詡持劍而立,一言不發。就在剛才那一刻他做出了決定,而促使他拔劍的,正是衛檀衣最後那句話。
他要複仇,甚至不惜犧牲天下人,這是韓如詡不敢苟同的。的確,自己並不知道什麽天命,也不曾體會過那樣深切的仇恨,但自己曾許下誓言,要守衛這座城池,守衛他力所能及範圍內的百姓。在過去或許這些話隻能算作是癡人說夢,而今天成了真。
衛檀衣忽然笑了,手中長刀一橫:“有對手的複仇才算是真正的複仇,我不欺你不懂巫術,就用刀砍嚇你的人頭!”
無不戰之理,韓如詡一咬牙,揮劍迎了上去。
除了那場混亂的夢,他並不曾見過衛檀衣真正使用一件兵器,因而低估了撫琴宮弟子的本事,衛檀衣從十歲得到荒魂以來習的都是刀法,更加之荒魂本身強烈的煞氣,韓如詡隻覺麵對著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泓絕望的深淵,死一般的氣息席卷過來,遠比刀本身更加可怕。
宋旌顯然也錯估了舊友的實力,看他們起騰轉合不相上下,竟難以置信地眨了眨眼。
這場較量極短暫,韓如詡突然看見對麵的笑容變得詭異,知道自己一定是被他發現了破綻,正準備全身心防禦,刀鋒已斜斜切向頸側。
“叮!”
然而變故突生,令在場四人都目瞪口呆的事發生了,荒魂在即將斬下韓如詡頭顱的一瞬間被一道微弱的光芒彈開,握刀的衛檀衣大吃一驚,一腳才剛落地,火燒般的痛楚就在胸口炸開,要不是手裏還有荒魂可以支撐,隻怕就倒下了。
好一會兒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衛檀衣拄著刀柄苦忍了半天,滿口的腥甜還是溢了出來。
“你——!”一見那綠色的血,韓如詡眼睛都瞪大了,“你何時中了毒?”
衛檀衣“啐”一聲吐掉滿口綠血,抓起袖子擦了擦嘴,冷笑:“與你何幹?”
豈止是中毒,分明是法術相衝導致了反噬。衛檀衣終於意識到自己犯下了嚴重的錯誤,在韓如詡身上有他親自加持的法術,自相矛盾,自然兩敗俱傷,法術雖破,但自己也遭到了反噬,毒已攻心,無法再戰。
“果然當初在相州就該照先知所說,殺了你以絕後患。”衛檀衣恨恨道。
韓如詡不明所以,正要收手,卻見對麵的人眼眸一沉,竟是報了同歸於盡的決心再次舉刀劈下來。
必須阻止他!
有一刻身體似乎不再聽使喚,韓如詡眼睜睜看著劍鋒劃過衛檀衣的手肘和膝窩,綠色的血打在了臉頰上。
……竟然割斷了他的手腳筋。
“咣當!”青銅長刀應聲落地,火紅的狐裘飄揚起,人則重重地摔在了台座上。
握劍的手仍在發抖,韓如詡無法相信自己做出了怎樣的決定,然而這卻是他唯一能做的——再不傷他性命的前提下永絕後患。
這原本無法實現的一擊,僅僅是因為衛檀衣失去了原有的如風如電的速度才得以實現,而就在片刻前,那人還笑著說不欺他不懂巫術。
恩將仇報。
“好你個韓如詡……”衛檀衣已然失去了複仇的能力,隻見他緩慢地挪動身體翻轉,狼狽卻不失驕傲地仰起頭,冷笑著用加倍仇恨的眼神死死盯住他,“不要以為我就拿你沒辦法了,你給予我,給予衛家的毀滅,我會讓你永生難忘。”
他絲毫不去理會自己流血的手腳和劇痛的五髒六腑,斷斷續續地吟誦了一串咒語,四寂無聲中,隻有他低沉的嗓音縈繞,恐怖使得三人都無法移動雙腳逃走。
“從今往後,無論你被千刀萬剮或是五馬分屍,都無法死去,一百年一千年你都會永遠在我的憎恨中活下去,即使你老得失去五感,噩夢也會替我鞭笞你的良心!”
說完這些,衛檀衣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放聲狂笑,那聲音在尊微宮的櫞梁間交疊回蕩,聞之膽寒。
永遠不死,不能死,不許死。
恨永難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