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城做生意的人回到了村子裏,說是挖寢陵時候地麵突然塌了,好幾百人全給活埋在了地下,成了走在皇帝前頭的生祭品。

村子頓時淹進了一片淚海中,半百老人的哭兒子,雙十嫁娘哭丈夫,一群連“死”的含義都還鬧不清的孩子也跟著哇哇大哭。

依然是她沒有哭,挽挽袖子到河邊淘菜去了。

晚飯後婆婆摟過她說你難過就哭吧,她卻微笑地搖頭,又把大家換下的髒衣服收去洗,一整天就沒停下來過。直到夜深人靜,老人都睡熟了,她才敢在被窩裏胡思亂想。

她不是不害怕,丈夫大字不識一個,不能寫信,也找不到人帶話,去了大半年究竟是死是活都無從得知,就算一直平安,這回究竟……不、不能再往下想了,也許沒那麽巧,也許他那時不在場,他一定也在慶幸自己活下來,將來還能回家。

一定是這樣。她無聲地笑了笑,拉上被子打算睡覺,這才猛然發現被緣濕了好大一片。

***

衛檀衣仍舊孜孜不倦地練習吹笛子,漸漸地鄰居不再來抗議,除了穿破棉襖的男人外,還會有一些懵懂的小孩從門外探出個頭,眼睛忽閃忽閃地望著他。

當然,還有一個除了他和淬思誰也不知道的秘密,就是那些喜歡在屋頂上出沒的神秘人近來也統統消失不見了。對於修習內功心法的人來說,心亂則會走火入魔,偏偏平沙落月又是一首能夠攝魂的妖曲,發現抵擋不住,那些人出於自保也就紛紛散了。

“夠了夠了,你究竟是要上梨園去當樂師還是打算浪跡天涯賣唱行乞,每回來都見你對著一根棒子瞎使勁兒。”汝之砒霜,吾之蜜糖,彼之糟糠,不管梁上君子多麽恨之入骨簷下垂髫多麽心馳神往,樂曲在韓如詡聽來就是雜亂無章的噪音。

衛檀衣白他一眼:“韓大人真是有辱斯文,原將軍以其一生所見譜了這平沙落月,聞者無不流淚,進了韓大人那隻聽喊打喊殺的耳朵裏,真是暴殄天物。”

驅散了門口圍觀的孩童,韓如詡跨進門來,左右看看沒人,壓低嗓門道:“我今天順道去看了看,那祭壇已經有一層高了。聽說一共建三層,除了中間有個香爐外,什麽都不放,全是給人跪拜用的。”

“嗯。於是?”

“於是?你就一點兒都不著急?”

衛檀衣莞爾一笑:“韓大人真愛瞎操心,我自己的事自己心裏有底,韓大人還是想自己該想的事吧。”

韓如詡漲紅了臉:“我瞎操心!那祭壇能早一日修好我才求之不得呢!”

“這種事急不得,性急的人會落於被動,靜觀其變才是上策。”

“哼,”性急的人鄙夷地打量他一番,“道長這是打哪兒雲遊歸來,滿口大道理。”

道長施禮:“貧道從寶爐山雲遊歸來,多日不見,不知韓施主身體可好?”

韓如詡一臉誤吃了蒼蠅的表情退開好幾步,厭惡地用手在口鼻前揮了揮:“難怪說話都跟香爐是的噴出一股煙灰味兒!”

正當衛檀衣準備反唇相譏,一直呆坐在門檻上的男人忽然站了起來,嘴裏似乎在念叨著什麽。“你想起什麽來了?”他直接繞過了韓如詡,走到門邊問。

“你在跟誰說話?”韓如詡被無視,不悅道。

男人眼珠飛快地轉動著,嘴裏吞吞吐吐道:“寶爐山、寶爐……山上是不是有、有座道觀,叫、叫……琉璃觀?”

方才的戲言中,衛檀衣並不是憑空捏造了一個地名,在銀州確實有座寶爐山,因為傳說是殷朝時候著名道士清止坐化的地方,後人於是在山上修了一間道觀作為福地。寶爐山因為外形遠看酷似一尊香爐而得名,與道家不謀而合,因而有各種各樣的傳說。

“是有座道觀,不過觀名我並不知道,”衛檀衣雖然回答得不確定,語氣卻像是已經肯定了男人來自銀州,“你家在寶爐山下?”

男人自己卻朦朦朧朧:“我記不起更多……”

“說到寶爐山,那邊的長明燈十分有名,大概從東望時候就開始做了。”韓如詡雖然看不見那男人,也明白過來,於是好心提醒。

“燈?”男人明顯是聽到了熟悉的詞。

長明燈一直被使用在帝王將相的陵墓中,在青銅鎮墓獸的身體裏注滿燈油,一旦點上,就能在黢黑的地下照明千年——當然,千年不滅隻能是一個傳說,但那並不妨礙修建陵墓的人為死去的人照亮最後一程路。

大濟複辟以來,這座祭壇算得上是第一次大興土木,占地雖廣,也倒還算不上勞師動眾,加之是為了京城的太平,除了徭夫們對一日三餐很有意見外,算是進行得比較順利。唯一有一個困擾的問題就是,既然要讓百姓去祭祀,夜裏黑洞洞的總得有燈,可是究竟要怎樣的燈才能保證無論刮風下雨都亮著,能給這樣一個大得前無古人的祭壇照明?

宣平帝向群臣征集意見,最後終於有人提到,銀州寶爐山下的一個村子,人們擅長製作一種名為八寶琉璃燈的燈籠,據說哪怕風雨交加,也能在屋簷下指引客死他鄉的人回家。正是因為如此,韓如詡才會看似“淵博”地說出那樣的話。

也有人提出使用那種招魂燈不大吉利,不過由於祭壇本身就是做這用途,這樣的意見雖然有人提,卻很快就被淹過了。

“不管怎樣,我們都去看看吧。”衛檀衣靜等了好一會兒,也不見男人回憶起更多,於是道。

“……我正好奉命要去那邊請工匠過來。”韓如詡黑了臉,每次和這家夥一起出門,不是全身濕透就是滿腳泥濘,鬧不好還得掛彩,總沒一次舒坦的。

衛檀衣看穿了他的心事一般,嘴角彎了彎,故意道:“這麽說起來,我們推遲一些出發吧,我順道需要處理一些事,與韓大人一路會有諸多不便。”

魚兒果然上鉤:“諸多不便?我看八成是你又趁機在想害人的詭計了才對。”

結果爭到最後,還是順了衛檀衣的意一同上路,寶爐山過去在版圖中央,如今卻已經在與北蕭的邊界線上,弄個不好會被北蕭人射殺,那就得不償失了。而韓如詡也怕他在銀州惹出什麽驚天動地的事,妨礙自己不能及時趕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