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衛檀衣將鸚鵡架子提到了後院自己的房間內。
折騰了一下午的鸚鵡已經懶洋洋地縮成一團睡著了,一點看不出來白天的暴躁。
想到下午店裏的光景衛檀衣就忍不住心裏好笑。他當然知道那個被自己戲弄了多次的家夥送來一個會說話的東西肯定沒安好心,也做好了十足的準備反唇相譏,可誰想這鸚鵡實在是不按理出牌。
“說話呀!你這畜生。”韓如詡戳了又戳也不見鸚鵡開口罵人,自己的手指反而被咬了好幾下,一怒之下自己脫口而出。
鸚鵡拍翅膀飛起來,嚷道:“你這畜生!你這畜生!”
衛檀衣沒忍住噗地一聲笑了出來,一旁提著空架子的韓如詡頓感顏麵掃地,兩手一起想把鸚鵡捉回來,而腿腳始終不如翅膀,一人一鳥在店裏撲騰來撲騰去,逃的一個粗話連連,追的一個大汗淋淋,無關的人樂得看好戲,甚至嗑起了瓜子兒。
在鸚鵡接連打碎了一隻茶碗摔斷了一條鎮紙踢落了一把折扇後韓如詡終於忍無可忍,拔出了佩刀一陣狂砍,要不是衛檀衣趕緊架住他,估計連僅存的幾件古玩也能一起報銷。
“來,過來!”一手扭住氣喘如公牛的韓如詡,衛檀衣吹了聲口哨招了招手,鸚鵡乖乖地落在他胳膊上。
韓如詡氣得鼻子都歪了,刀尖對著鸚鵡:“你這吃裏扒外的畜生!”
“韓大人這話可就不對了,既然是送給衛某的,那它聽我的話不正表示它通人性嗎?怎麽叫吃裏扒外?”衛檀衣從食槽裏抓了一把小米喂給鸚鵡。
韓如詡鼓著眼睛和腮幫子無話可說。
“誰才是自己的主子,會讓自己吃飽喝足,即使是動物心裏也有杆秤,隻可惜人往往不明白這個道理,吃著碗裏想著鍋裏,過河拆橋卸磨殺驢不在少數,竟是連禽獸也不如。”
乍一聽還以為又是在諷刺自己,可仔細一想這話說的沒道理,他當年雖是平步青雲,卻並非攀附他人所致,現如今雖然名義上歸大理寺調遣,實際上卻是直接隸屬當今聖上,更無須巴結任何人。
衛檀衣見他不說話,便轉身將鸚鵡放在椅背上,又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暗示般道:“或許正因為如此勾欄瓦肆才永遠能吸引人吧?”
話說到這個程度韓如詡終於明白了他的意思,兩眼頓時一亮:“我明白了,多謝!”
“稍等韓大人,我還有一個問題和一句提醒。”
“你說。”
“你似乎並不擅長破案,為何會被派往大理寺?”
韓如詡一時間不知該如何作答,衛檀衣卻像是恍然大悟一般,勾起一邊嘴角:“皇上該不會是本著讓韓大人多少長點腦子的意圖才這麽做的吧?”
“你說誰沒腦子!”韓如詡暴怒。椅子上剛消停不久的鸚鵡又開始饒舌:“沒腦子!沒腦子!”
衛檀衣手一攤,道:“如你所聞,是你送來的小畜生說的。”
韓如詡這才體會到什麽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臉色發黑。
“還忘了一句提醒,”衛檀衣忽然指了指地上的一堆碎片,“那三件物品加在一起少說也得兩千兩銀子,看在韓大人送了一隻這麽可愛的畜生過來的份上,我給你少去一百兩,所以韓大人,別忘了你現在可欠著我兩千八百兩銀子,下回得了賞銀,還是先還債再考慮補貼家用吧。”
***
大理寺很快就掌握了陳員外家走水當天的詳細情況,分別對府上所有的人做了問詢,最後將疑點落在了陳員外身上。
“陳員外已經招供了,是他在觀音節那天借口出門,然後將自己夫人打暈搬進佛堂燒死。”明步經將口供遞給韓如詡。
韓如詡翻來覆去看了幾遍,搖搖頭:“大人,我覺得此案另有隱情。”
明步經撚了撚胡須,含笑道:“你說說看。”
“我記得之前仵作驗屍並沒有提到陳夫人有被打暈的痕跡,陳員外這不是在說謊嗎?另外他有何動機,非殺了與自己相敬如賓的妻子不可?”
“問得好,”明步經起身離開書案,“陳員外當年會試排名二十以外,本不該留在朝中,隻因為他運氣太好,正撞上當時的門下省中書的女兒拋繡球招親,攀上了高枝,借了老丈人的風這才留在了朝中。”
韓如詡立刻反問:“這麽說來,是因為陳夫人娘家沒落了,陳員外又想要另謀新歡所以才下了殺手?”
“錯!”
“誒?”難道這麽想不對?
明步經笑嗬嗬地在房中踱了幾步:“燒死在大火中的早就不是當年的中書千金了。大濟當年曾被北蕭所滅,在朝官員多半被俘,那個時候陳夫人就已經被丈夫拋棄,死在了兵荒馬亂中。如今的陳夫人,乃是陳員外當年真正心愛的女人,也是資助他上京趕考的女人。”
完全沒想到還有這回事的韓如詡受教地點點頭:“資助情郎赴考屢見不鮮,最後能登堂入室的倒是少見,陳員外雖然攀附權貴,倒也是個有情有義之人。”
“又錯!”
“啊?”
韓如詡眼睛眨了眨,不明白自己哪裏又錯了。明步經被他的模樣逗笑,也不忍心再耍他,接下來便說明:“你不知道也正常。前一位陳夫人由於父親位居高官所以才被陳員外娶進了家門,而後由於不能生育被拋棄在了逃亡的路上。後一位陳夫人由於無權無勢所以不能成為正室,但偏偏生下了陳員外唯一的兒子,所以後來被扶正了。”
“隻不過母憑子貴也並非長久之計,隨著年華老去第二人陳夫人也難以留住丈夫的心,於是她便一心向佛,再也不過問丈夫與別的女人花天酒地之事。”
韓如詡好奇道:“這是陳員外的口供?”
明步經搖了搖頭:“這是陳夫人的貼身婢女紅吟的口供。”
“那既然陳夫人已經不再過問,陳員外又為何非要趕盡殺絕,我總覺得,陳夫人真如那名婢女所言的話,性情應當是相當低順,即使要她讓出正妻之位也未嚐不可,更何況休妻與否全由陳員外說了算,作為女人,陳夫人似乎沒有必須被殺害的理由。”
韓如詡才將自己的困惑說完,明步經便撫掌叫好:“說得好,韓大人越來越令明某刮目相看了。”
這話是說我原來比這要差勁的太多麽?韓如詡不敢問出口,心裏忍不住又想起衛檀衣和那隻鸚鵡一唱一和的場麵。
“你說到的疑問我和大家在討論的時候也想到了,但是不論怎樣誘供,陳員外也堅持聲稱夫人是自己所殺,”明步經麵露難色,“雖然大家一致認定陳員外是在包庇真正的凶手,但苦於毫無證據,無法逼他招供。”
“有懷疑的對象嗎?”
“有。就是那個叫紅吟的婢女。”
***
“歡迎歡迎。”“歡迎!歡、迎!”“真有眼光。”“眼光!”“不對哦,是‘真有眼光’。”“有眼光!”“……算了,也沒差。”
甫一踏進掬月齋的大門,就看見閑著無事的店主正教鸚鵡說話。韓如詡譏笑道:“有其主必有其禽,即使教說話也隻會說些奉承話。”
衛檀衣懶懶地抬了一下頭算是認可他來到的事實,緊接著反唇相譏:“這話說得可太好了,我就今晨忘了給它添水,小家夥就把所有罵人的話都抖落出來了,還真是有其主必有其禽。”
被戳到死穴的韓如詡費了好大勁兒才把燒到喉嚨的怒火壓下去。
“不過嘴上使壞也總好過表麵上一團和氣背地裏腹誹暗謗,你說是吧韓大人?”
“是你個頭!”
韓如詡這一發怒,鸚鵡先不樂意了,拍著翅膀就開始叫喚:“你去死!你去死!”
“知道護主,晚餐加倍。”衛檀衣笑得極欠揍。鸚鵡雖然聽不懂,卻也跟著“加倍,加倍”地叫喚,站在門口的韓如詡悔到腸子都青了——送什麽不好,自己偏偏弄來一個會說話的畜生,要是跟畜生計較那自己都成什麽了?
“韓大人別光站著說話,一回生二回熟,自己坐吧。”
盡管不受待見,為了探得更多的信息——這才是此行的目的所在——韓如詡還是和往常一樣坐在了一側的交椅上。
“韓大人今日登門又是為何?”
衛檀衣碾著剛買到的清明茶,特意將兩隻杯子都取了出來,以證明自己確實準備煎兩人份的茶。
“幾天前發生的陳員外家的失火案,明大人懷疑是陳員外和婢女私通,聯手害死正妻好讓那個婢女登堂入室,”韓如詡放下適才的不快,簡明扼要地把現狀說了一遍,“但如今陳員外一意孤行不肯供認,明大人感到很頭疼。”
“頭疼,頭疼!”鸚鵡又開始饒舌。
衛檀衣停下手中的動作,像是思考著什麽。
韓如詡試探著問:“你該不會還想提條件吧?”“啊,正是這樣,韓大人真是懂我心。”衛檀衣立刻笑答。
“不過我也不是奸商,不會獅子大開口,”聽到這裏韓如詡真想反駁,你不是奸商那誰是奸商,“如果案子破了,那串菩提木念珠……”“你休想!”
衛檀衣無辜地一探手:“既然沒什麽可談的,韓大人請回吧。”
***
碰一鼻子灰的韓如詡有點氣急敗壞地衝回了大理寺,誰想還沒進門就聽到了令他頭大的說話聲。
“哪裏哪裏,大人過獎了,草民不過是盡綿薄之力,大人為了天下蒼生操勞,相較之下草民所為實在不值一提。”與明步經並肩有說有笑地走出書齋的正是衛檀衣,片刻之前他還在店中悠悠碾茶,怎麽眨眼間就已經比自己還快地趕到了大理寺,韓如詡對此大惑不解。
明步經抬頭正好瞥見他,便笑著招手:“韓大人來得正好,衛公子向我報告了重要的線索,你同樣功不可沒。”
韓如詡愣了愣,不解道:“韓某有何功勞?”
“韓大人為了陳員外家失火一案愁得焦頭爛額,屢屢上門求教,草民慚愧,也不知能幫上多少,就冒昧地前來拜訪,實在是失禮了。”衛檀衣說話好不圓滑,明著稱讚韓如詡為公事操勞精神可嘉,暗著抱怨他上門打擾不勝其煩,還順帶謙遜得讓人挑不出漏洞——隻想一拳揍扁他的臉。
一番毫無價值的恭維和謙遜之後,韓如詡大概明白了一些,衛檀衣提供的無非是陳夫人生前去他店中無意識吐露的煩心事,也就是自己丈夫和自己婢女兩人不把自己放在眼裏之類的話。
“陳夫人一心向佛,怎麽會有閑情逛到永寧坊去?”韓如詡不得不以懷疑的眼光打量著這個似乎吃遍京城的家夥。
“小店中也有一些精美的玉觀音,陳夫人怎麽就不能到我這兒來呢?”
衛檀衣說得並無破綻,可韓如詡仍舊覺得他在胡扯。
有了衛檀衣做人證,陳員外不得不招認了與婢女紅吟的奸情,但是二人卻矢口否認謀殺陳夫人一事,紅吟甚至企圖撞向案桌以死明誌,案情又一次無奈地陷入膠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