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赭睡到很遲才起床,稍作梳洗,顧不及填飽肚子就出了門。他還記得昨晚花月樓的事,他要去瞅瞅那良辰是何許人也,竟敢不把他伏虎大將軍放在眼裏。他忘了自己已經降職,早已不是兵權在握的平章政事,隻是一個徒有虛名的伏虎大將軍了。

三娘見劉赭來了忙不迭地迎了上來:“喲,劉將軍真早啊,姑娘們剛剛起床呢。”

“其他人與我無幹,良辰在嗎?”

“噢,良辰啊,正恭候您大駕光臨呢。”

三娘把劉赭讓進樓上的單間,一個丫環送上水果盤子,三娘對著房外高聲喊道:“良辰,快快過來見客。”

過了一會兒,一女子在一群丫環的簇擁下姍姍而來。隻見她淡妝略施脂粉,穿著白色羅衫,新浴方罷,嬌豔如出水芙蓉,在一群衣著鮮豔華麗的女孩中顯得花明雪豔,淡秀天然,氣韻高潔,恍如九天仙子。

劉赭在心裏暗讚:果然蕙心蘭質與眾不同。

良辰不笑也不言語,輕輕地在腰間做了個萬福算是行禮。她站在劉赭右手一側,端起桌上茶盞,用翹著蘭花指的纖纖玉手抹去盞邊水漬,點了一盞茶。

劉赭看這杯中濃濃豔豔,有芝麻、栗子、瓜仁、核桃仁、海青、拿天鵝、木樨、玫瑰、六安雀舌芽茶,一杯茶裏有這麽多東西,實在是講究得很。劉赭呷了一口,美味香甜,滿口欣喜。

丫環們陸續退下,隻剩下良辰。她款款坐下,剝了一顆龍眼遞給劉赭,劉赭接了拿在手裏,看著她說:“姑娘平素也不說話的麽?”

良辰這才開口道:“看要跟什麽人,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

“那是不是說姑娘和我不投機呢?”

“那倒不是,初次相見,我都是不多言語的,等熟絡了我才知道是不是投緣。”良辰一邊剝著龍眼,仍然沒有表情地回答劉赭的問話。

看良辰如此冷淡劉赭有些尷尬,於是自我解圍說:“姑娘倒是挺直爽,其實我也要看人來,有的人我還懶得搭理。”

倆人有片刻無話可說,默默地喝著各自杯中的茶水。

“公子是劉將軍?您的遭遇我也聽說過一些,但坊間傳聞總有些添油加醋,不知真假。”良辰給劉赭添了茶水,無話找話說道。

劉赭聽問到他的痛處,裝著不以為然地回道:“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我不知道人們怎麽說我,我也不在乎。”

“世人誰不愛富嫌貧的,我們姐們兒不也一樣招人唾棄?”

“你們還可以有花月樓容身,還有許多人為你們捧場甚至爭風吃醋,而我隻落得煢煢孑立、顧影慚形。”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將軍不要太介懷,今天良辰就陪你喝個痛快,把不開心統統忘掉,好嗎?”

“那敢情好,謝謝姑娘美意。”兩人竟然有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

良辰擊掌招丫環送上酒菜,幫劉赭倒上一杯,又給自己倒上一杯,舉起酒杯說:“今日有幸與劉將軍相識,良辰敬您一杯,請!”

“請!”劉赭與良辰碰杯後一飲而盡,良辰也把酒幹了。

“三杯竹葉穿胸過,兩朵桃花上臉來。”幾杯酒下肚,良辰臉泛桃紅,在雪白的衣裙映襯下就像桃花盛開般豔麗,高情逸韻,觀者斷魂。

“酒不醉人人自醉”,良辰尚神清氣朗,劉赭卻已經醉得不省人事了。

劉赭以為找到了紅顏知己,日日流連於花月樓,閉門酣歌,天天與良辰廝守一塊,向她訴說自己的遭遇,發泄心中的苦悶。良辰非常認真地聆聽他的訴說,聽到悲慘處還會流下同情的眼淚。每次她都會依偎在他身邊,用她纖瘦的小手摩挲他寬厚的大手,柔聲軟氣地安慰他。劉赭感動得大把大把地把銀子奉獻給自己的“紅顏知己”,看著源源不絕的銀兩珠寶把個三娘樂的合不攏嘴。

銀子是花了,但劉赭並沒有撈著實質性的好處。劉赭畢竟是個血氣方剛的男人,良辰這樣一個撩人心魄的天生尤物當前,自有衾裯之念,良辰卻總是找借口推搪,隻陪他喝酒聊天,最多也就唱個曲子慰藉一下他饑渴的心靈。劉赭有心發作,但又怕傳出去失了自己的身份,於是,隻好強忍著,慢慢地就對良辰失去了興致和耐心。

這良辰也是,劉赭熱乎乎地粘著,她就矯揉造作忸怩作態,現在劉赭好多天不來了,她又惦記著人家。特別是三娘,氣得直罵良辰愚蠢:“他有他的疤隨他好啦,隻要他的銀子白花花的好看就行。”

良辰被三娘罵的心煩,就說:“好啦,好啦,我把他找回來就是了。”在良辰看來,哪個男人不是呼之則來揮之則去?

良辰攤開紙筆,寫下情書一封:

睽才數日,恒比三秋。辱承知音,定符私頌。竊思形骸雖隔,肺腑應通。寤寐懷思,隻覺宵長夢短,日時腸轉,頻添舊痕新愁。悵一水之瀠洄,暮雲春樹。幸千潭之同映,秋水蒹葭。回思燭翦西窗,樽比北海。開奩梳洗,深淺煩君。覺此際之情投,非尋常可言喻。何意床冷鮮食,忽抱薪憂。

遲遲長夜,幾度捫心。靄靄停雲,頻幾搔首。語短情長,離愁滿腹,直教翰墨難宣。尚祈洞鑒寸心,諸仗海涵無既。

良辰敬上

寫完用一塊漂亮的絲巾裹著差人送到劉赭手上。

劉赭看了良辰情真意切的情信,直覺熱血沸騰,心潮澎湃,先前的不快一掃而光。他刻意打扮一番,來到花月樓。

見到劉赭急匆匆地趕來,三娘眉開眼笑,好像看見白花花的銀子湧進門來。“劉將軍您可來了,良辰正想的茶飯不思呢。”三娘邊說邊把他帶往良辰的“蘭蕙軒”。

這“蘭蕙軒”可不是什麽人都進得來的,沒有一定的地位和家底,想在門口瞄一眼都不行。

一路往裏,池館清疏,花石幽潔,曲室深閨,迷不可出。劉赭走著,腦海裏就跳出一句“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心裏說豈不正是這裏的寫照?

到了門口,門半開,簾半垂,良辰今天一反常態,穿了一件淺粉、薄如蟬翼、拖地寬袖的羅裙,一副半羞半臊的模樣。見劉赭過來,良辰趕緊迎了出來,也不說話,隻是牽著他的手來到桌前坐下。

好像算到劉赭會來似的,桌上蔬果、酒菜早已備好,還冒著熱氣。良辰翹著蘭花指遞給劉赭一杯酒,自己端著一杯,鶯鶯燕燕地說:“良辰以前怠慢將軍,這幾日才知道將軍已經在奴家心裏紮下根,見不到您,奴家茶飯不香。望將軍不計前嫌,多來探望,以解相思之苦。”

劉赭早已心猿意馬,連忙說:“劉赭心中並無芥蒂,隻是近日公務纏身才少來,姑娘不必介懷。”

兩人杯觥交錯,無比暢快。

良辰起身,抄起琵琶,右手抬起向琵琶拂去,一串清脆的音符像銀珠般滾落一地,接著,輕攏慢撚,流韻淡淡幽遠。良辰邊彈邊唱,她悅耳的聲音直往劉赭耳中鑽去:

長相思,在長安。

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淒淒簟色寒。

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歎。

美人如花隔雲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淥水之波瀾。

天長地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

長相思,摧心肝。

良辰濯濯如春柳聞鶯,吐辭流盼,巧伺人意,酡顏星眼,春探豆蔻,聲甲天下之聲,色甲天下之色,真個令人銷魂!

常言道:“花為茶博士,酒是色媒人。”酒可助興,酒可增色,酒可壯膽,酒可遮羞。

劉赭借著酒勁,捉住良辰玉腕,解下羅衿,一下目瞪口呆。什麽事?各位看官會問:“是不是被良辰身上的疤痕嚇著了?”非也,良辰身上沒有疤痕,隻有一幅色彩豔麗、凹凸有致的山水畫!

原來良辰請畫師根據身上的疤痕走向巧妙地畫成山水並紋在了身上,成為一幅曠古絕世、美妙絕倫的畫作,所見之人無不震撼,難怪她豔冶之名可以長盛不衰。

劉赭呆了半晌,才扶良辰依於繡榻之上,幫她蓋上翡翠錦衾,自己在她身邊偎著不知如何是好。

良辰有意徹底征服這個昔日的大將軍,自己今日的錢米莊,於是拉他入懷,主動把自己奉獻給他。劉赭五官七竅一齊享受,欲仙欲死,喘著氣直呼“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自此以後,劉赭更離不開良辰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索性就長住在良辰房裏,把花月樓當成了家,把良辰當成了妻子,日日笙歌,夜夜纏綿。他提出給良辰贖身共結連理,但良辰總是推三推四,劉赭弄不懂她為何不願從良。

眼看著甕盡杯幹,劉赭手頭拮據起來,他更加急著要盡快為良辰贖身。這天,他特意從衙門提前退衙,到花月樓找良辰商議贖身之事,良辰不在房裏。於是他去找三娘,準備直接從三娘手中贖回良辰的賣身契。

後花園裏九曲回廊,沒有一個人影。他走到三娘房前,正待敲門,良辰的聲音從裏麵飄出來:“媽媽,我再也受不了了,您把劉赭趕走吧。”

“乖女兒,再忍些日子吧,等把那傻小子的腰包掏空了再趕不遲。”三娘溫言好語地勸著良辰。

良辰的聲音裏透著輕蔑:“他已經沒有油水了,您沒看見他這些日子出手多寒酸嗎?”

“女兒,爛船也有三千釘啊。”看來三娘不把他劉赭榨成糟餅不想罷休。

“總之,看著他那張臉就惡心。”劉赭腦子裏映著良辰皺眉撇嘴的苦臉。

三娘大笑起來:“你屁股上的疤不知道比他的大多少倍呢,還惡心他。”

“那你也幫他臉上紋幅畫啊。”良辰也哈哈大笑起來。

屋外的劉赭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羞愧難當地抬腿跑出花月樓。

劉赭瘋狂地跑啊跑啊,一直跑到郊外艾伊河邊,跪在河岸上嚎啕大哭起來,那一刻他真想跳到河裏洗盡滿身的屈辱。他天真地以為妓女也有真愛,他原以為良辰對他是真心的,是妓女裏的例外。但到頭來還是一場騙局,她隻是為了他的銀子。連一個風塵女子都可以瞧不起他,可以踐踏他的尊嚴,他還有何臉麵活在人世?

劉赭慢慢地走向艾伊河。艾伊河水依然奔騰不息地向大海流去,那是他和綠蘿的河,是他們曾經甜蜜相愛的河。

想到綠蘿,劉赭停下腳步。在這個世上還是有人真心愛我的,我不光有綠蘿愛我,還有父母愛我,慈愛的父母在等著我回家。是啊,要是我死了,年邁的雙親怎麽辦?誰照顧?我不能做不孝子啊。

想了許多許多,坐了許久許久,天黑後,劉赭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裏。

兩鬢斑白的父母在家裏備好飯菜等著他歸來,看見他終於回來了,老倆口激動地握住兒子的手連聲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劉赭哽咽著叫了一聲爹娘便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