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赭被降為七品虛職,從將軍府搬了出來,回到龍吟峰下的父母家。沒有了兵權,再沒有士兵前呼後擁,俸祿也減少了不少,他的心理反差之大可想而知。他右耳朵缺了半個,臉上一道又長又寬的傷疤像一條巨大的紅色蜈蚣爬在臉上,人們異樣的眼光使他如萬箭穿心。過去英武豪氣、威嚴十足的伏虎大將軍如今落得人人避之不及,你說他的心態如何保持平靜?
他變得陰沉孤僻,異常暴躁。去衙門應卯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也不去外麵遊玩,整天在院子裏轉悠,看見誰罵誰,看見東西就摔,屋裏的家什用品已經換了好幾茬了。
最遭罪的是公主諾敏,那日蘇失蹤後,她不相信他死了,她也想去日本找他,但她卻沒有賽罕那樣的自由,她無法離開劉府。她所能做的就是誦經念佛,為那日蘇祈禱。
劉赭出了綠蘿那檔子事後,諾敏也很同情他,但他並不領情。他偏執地認為自己和綠蘿的悲劇是諾敏一手造成的,如果諾敏不背叛他,他就不會搞外遇,郭峖就不會殺人,綠蘿就不會死,自己就不會破相,也不會被降職,更不會被人瞧不起,他就不會變得這樣悲慘,不會這樣破罐子破摔……總之,一切都是諾敏的錯。
抱著這樣的念頭,他就時刻被仇恨燃燒著,稍不如意便跑到諾敏房間打砸一通,甚至揪住她的頭發一頓拳打腳踢。初始,諾敏還躲閃哭泣,打的次數多了,她反而不哭不躲,閉著眼睛任由他打去,她隻覺得打死了更好,可以早些脫離苦海,早日與那日蘇團聚。
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
在嶺北,有一去處,是文人墨客和江湖俠士流連忘返之地,那就是聞名蒙古高原的青樓“花月樓”。這裏有嶺北“四大名妓”:良辰、美景、姹紫、嫣紅,再加上春花、夏雨、秋月、冬雪等二三流妓女共有二三十個花娘,算得上規模宏大了。
這天,劉赭又在諾敏房間大鬧一番,諾敏咬著流血的嘴唇一聲不吭。劉赭鬧的累了,看諾敏毫無反應,感覺就像拳頭打在棉花包上似的一點都不好玩,於是罵罵咧咧地摔門衝出了劉府。
他跌跌撞撞經過花月樓門前,三個花枝招展的花娘手上拿著絲巾顧盼生姿地招攬著客人。看見劉赭來了,三人一起圍了上來:“公子進來喝杯茶吧。”“到裏麵玩玩吧,我們有好多漂亮姑娘呢。”“看您愁眉不展的,到了我們這裏包您什麽煩惱都煙消雲散。”幾個人連說帶拖地把劉赭拉進大堂。
人人都嫌棄他麵貌醜陋避之不及,隻有花月樓不會,花月樓的神女隻認銀子不認人,隻要你有銀子,乞丐也可以奉為上賓。
劉赭仔細打量花月樓,隻見屋宇精潔,花木蕭疏,門則銅環半啟,珠箔低垂。
花月樓老板三娘熱情地迎將上來,嘴巴甜得跟抹了耗子藥似的叫著“歡迎公子光臨”,像刀子一般的眼睛卻像看女婿似的上下左右端詳劉赭,打量他、估摸他的資格,看配得上她的哪個女兒。
三娘領著劉赭上樓在房中落座,龜奴提著茶壺進來倒茶,在青樓謂之“點花茶”。點花茶是要給銀子的,實際上也是試探客人的身份、地位及出手是否闊綽。有經驗的老鴇一眼就能瞧出嫖客的最低消費水平以及最多可以榨出多少油水。
劉赭隨手從袖袋裏掏出一把銀票看也沒看扔在桌上,龜奴見了銀票眼睛直冒金光,聲音也響亮了許多:“支酒!設宴!”三娘心領神會,知道有肥羊上鉤了,趕緊安排花娘進去陪酒。
俄頃,鹿炙雞酢、魚膾羊膠等佳肴端了上來,飯則是用的香米。夏雨和冬雪兩人左右伺奉著。
兩個花娘嬌聲嗲氣、秋波頻送地給劉赭勸酒,你一杯我一杯把劉赭灌了個迷迷糊糊,早把剛才在諾敏房裏的事忘到腦後,一高興,就又拿出幾張銀票打賞二人。
夏雨和冬雪眉開眼笑,鶯聲燕語地恭維起劉赭來:“謝謝公子打賞!”“公子真是個大財神!”“公子果然豪爽!”……
劉赭醉眼朦朧、口齒含混,舉著右手食指在自己鼻子前左右晃動,說:“隻要本將軍高興,多少錢都不是問題!”
夏雨、冬雪連忙獻媚說:“那是!那是!我等一定伺候的您妥妥貼貼。”
兩人極盡所能,使出渾身解數,把劉赭侍奉的如騰雲駕霧一般,真以為自己入了人間仙境,大把大把的銀票流入兩個女子的荷包。看著鼓鼓的荷包,夏雨、冬雪眉開眼笑,心花怒放。
夏雨偷偷湊在冬雪耳邊說:“要不是這位公子臉上的疤,早就被良辰搶去了,這等好事哪會輪到我們?”
冬雪悄聲回說:“就是,幸虧有那條難看的蜈蚣。”
劉赭聞言,臉色突變,醉眼朦朧地大喊:“良辰是誰?竟敢看不起我?立即叫她來見我!”
“公子見諒,是我說錯話了。”夏雨誠惶誠恐地連連賠不是,慌忙給劉赭杯中添酒。
“快去,叫她來見我!”劉赭開始咆哮起來。
三娘聽得樓上吵鬧,噔噔噔地跑了進來:“喲,誰惹公子生氣了?是不是我兩個女兒不聽話呀?”
劉赭把手上的筷子使勁地拍在桌上道:“不關她們的事。誰是良辰?叫她進來,我要見識見識,竟敢瞧不起我。知道老子是誰嗎?”
三娘陪著笑臉說:“您是誰呀?老身可真不知道呢。”
劉赭滿口酒氣:“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伏虎大將軍劉赭是也。”
“呀,是劉大將軍啊,恕老身有眼不識泰山,失敬!失敬!”三娘口裏打著哈哈,心裏卻在迅速地算計著: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劉赭雖然已經貶職,但積蓄肯定可觀,千萬不可怠慢了。
“劉將軍誤會了,不是良辰瞧不起您,她哪敢呀?隻是今日她出門去了,不在院裏,趕明兒我一定叫她親自伺候您。”三娘一邊安撫劉赭,一邊親自給他斟酒夾菜,直把劉赭灌的不省人事,才著人用馬車把他送回劉家。
花月樓四大名妓之首良辰,本名玉花柔,原本出生官宦之家,但命運不濟,父親在她三歲時就遭奸人所害入獄,在監獄盡受鞭刑和淩辱,忍受不了身體和心靈的折磨,最後咬舌自盡。由此,鄰居們說玉花柔是掃把星下凡,八字太硬克死了父親。母親盈月本是當地有名的美人,隻得帶著三歲的玉花柔依靠丈夫留下的一點積蓄艱難度日。
吳羽濃五十多歲,氣宇軒昂,是當地富甲一方的商人。他娶有三房老婆,正妻吳楊氏忠厚淳樸但身體不好,生下長子吳德後就一心向佛,整天隻知道打坐念經,家裏的一切事務全由二姨太打理,落得一身清閑。
二姨太吳李氏潑辣能幹,是吳府的內當家,可算得是呼風喚雨的人物,在傭人們麵前享有絕對權威。她生有兩個兒子吳能和吳良,因為母親的嬌寵,兩兄弟被慣的驕橫跋扈,成為當地出了名的小霸王。
三姨太吳王氏原是正經人家的女兒,但不幸的是有一個賭鬼父親,結果被輸紅了眼的父親賣到了青樓。但她生性剛烈,無論老鴇如何威逼利誘,她也隻肯賣藝不賣身,在坊間有些名氣。吳羽濃聽說後不計回報幫她贖身,她感恩圖報,加上自己也沒個去處就索性嫁給他為妾。
雖然吳羽濃對三個老婆一視同仁等同對待,但因吳王氏來自煙花之地,所以仍然受到人們的歧視,特別是吳家人更是個個欺負她,連下人也不把她放在眼裏。她生的兒子取名吳娛,她希望兒子快樂成長,不要像自己一樣鬱鬱寡歡。因為母親的緣故,吳娛照樣被人瞧不起,與三個哥哥也格格不入,不但不快樂還變得孤僻沉默。
那天是個悶熱的夏日,吳羽濃正與客商在“太和樓”喝酒談生意,盈月牽著六歲的花柔去學堂,打“太和樓”門前經過。
盈月高高地梳著飛雲斜髻,上麵斜插一支吊著淺藍色墜子的步搖,穿著一件粉藍色曳地水袖鳳尾裙,裙裾飄飄,分花拂柳;小花柔穿一件粉紅色蝴蝶裙,頭上雙髻上一邊插一隻綠色小蝴蝶。母女倆就像兩隻美麗的蝴蝶那麽從吳羽濃眼前飄過,吳羽濃一下就被吸引住了。
“這小娘子是哪家的夫人?”吳羽濃轉頭問身邊的跟班。
跟班畢恭畢敬答道:“回老爺,這就是前幾年咬舌自盡的玉大人的遺孀。”
“哦!”吳羽濃沒有再說什麽,但心裏卻有了個主意。
第二天,吳羽濃找到幾次為自己保媒的王媒婆,央她去盈月家提親。
王媒婆來到盈月門口,人未到聲先至:“哈哈……,玉嫂子今日好生清閑啊,小花柔上學去了吧?”
盈月見王媒婆突然來訪,眉頭微微蹙了蹙,心想:‘無事不登三寶殿’,對她此行的目的已猜到幾分。便隨便應付道:“王媽媽稀客,怎麽會有閑工夫來串門子的?不知所為何事?”
王媒婆拍著手說:“嗬嗬,妹子真是心直口快。既然這樣,我就開門見山不必拐彎抹角了。”
盈月望著她的眼睛沒有說話,等著她的下文。
“是這樣,妹子守寡多年,生活自是不易,姐姐我為你牽腸掛肚呢,總尋思著為妹妹做點事情。這不,今天姐姐我幫你尋到一個絕頂的好男人,家境殷實,人也十分可靠,容貌雖比不上潘安,但絕對稱得上風度翩翩,他也中意於你,不知妹妹意下如何?”
“不知王媽媽說的是哪一位呢?”盈月抬了抬眼皮問道。
“就是富商吳羽濃吳老爺哩。”
“是他?”盈月心裏一動,吳羽濃她雖然沒有見過,但他的傳聞偶有所聞,傳說是個有情有義的好男人。但自己過去好歹也是個官太太,要是改嫁,那脊梁骨豈不被人戳斷去?想到這裏,她婉拒道:“謝謝王媽媽好意,盈月尚未從喪夫之痛中解脫出來,暫時沒有下堂的準備。而且人言可畏,我恐怕承受不起。”
“你夫君已死三年,你也是時候為自己打算了,總不能一輩子守寡吧?要知道你還不到三十歲啊。”
聽王媒婆一說,盈月眼淚便決堤般衝下來,這三年的痛苦和艱辛隻有自個兒知道,她除了女兒沒有一個親人,連個說說心裏話的人都沒有。
王媒婆被她一哭,竟也真心的為她難過起來,她噙著淚花勸她:“姐姐我知道妹妹的苦楚,現在吳老爺願意娶你,你何不嫁與他也好有個依靠,你不開心的時候也多個人安慰安慰,不好嗎?”
盈月對王媒婆的關心打心眼裏感激,仔細斟酌了她的提議,但還是下不了決心。
她婉言謝絕道:“王媽媽,謝謝您的關心,我實在下不了這個決心,容後再說好嗎?”
王媒婆看她猶豫半天還是不肯答應,隻好起身說道:“那好吧,我也不能勉強你,什麽時候想通了就找我吧,我先告辭了。”
“王媽媽好走。”盈月把王媒婆送出門外。
盈月帶著女兒又熬了一年,因為坐吃山空丈夫留下的銀兩已經殆盡,隻得靠變賣首飾度日,那幾樣首飾值得幾個錢?於是開始變賣家產,能賣的都賣了,無奈之下隻能四處賒借。能借的都借過了,孤兒寡母的哪還得起,再沒有人願意借銀子給她,但日子還得過,她隻好厚起臉皮到處賒賬。
冬天馬上就來臨了,年幼的花柔還穿著薄薄的秋衣,盈月心裏著急難過,但又無能為力。
那天她冷得瑟瑟發抖地去米鋪陳老板處賒賬,陳老板看見她來就欲往裏間躲避,盈月一把拉住他:“陳老板請您再賒一些米給我吧,我女兒太小不能不吃飯啊!”
陳老板一邊掙脫被盈月拉著的衣袖,一邊冷著臉回道:“你上次的賬還沒清呢,你拿什麽還啊?”
“我知道我一時半會還不上,但我一有錢就立刻還您,求您看在花柔的份上賒借一點吧。”盈月紅著臉苦苦哀求。
陳老板被她求得極不耐煩,厭惡地驅趕盈月:“我是開米鋪不是開善堂,走開,走開,別妨礙我做生意。”
吳羽濃正好路過看到這一幕,他走過來對陳老板說:“她欠你多少錢我幫她還,另外送一石好米到她家去!”
“好!好!好!立即照辦。”陳老板見富翁吳老爺開口,剛才還陰沉著的臉馬上堆滿了笑容,翻臉比翻書還快。
盈月熱淚滾滾,拉著吳羽濃就要下跪。吳羽濃連忙拉住她:“不要這樣,小事一樁何足下跪。”
盈月紅著眼眶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請問恩公高姓大名?”
“算不得什麽恩公,我是吳羽濃。”
“您是吳羽濃?”盈月怔住了。一年前因為在乎自尊拒絕了他的求婚,一年後卻讓他看見自己尊嚴掃地,她覺得無地自容扭頭就走。吳羽濃一把拉住她:“有沒有時間?我們去喝杯茶怎麽樣?”
“我,我還有事。”盈月臉紅得像火龍果,別過臉不敢看吳羽濃。
“用不了多少時間,我有些話要說,請跟我來。”他不由分說拉她就走。
到了太和樓,吳羽濃也不征詢盈月的意見,自己作主點了幾樣酒菜,燙了一壺女兒紅。
“來,吃點菜。”吳羽濃夾起一塊晶瑩剔透油光閃亮的飄香雞放到盈月碗裏。
“我不餓。”盈月低垂著頭,雙手絞在一起不安地扭動著手指。
“你不餓,我餓,就當陪我好嗎?”對著這樣一個善解人意的男人還能說什麽呢?盈月眼淚汪汪了。
她極輕極優雅地把雞肉送入口中,一股暖暖的雞油從齒間流入舌尖,雞肉又香又酥。有多久沒有吃雞了?盈月自己也想不起。
“玉夫人,我知道現在跟你說這些像是乘人之危,但我還是要說。去年看見你我就被你深深吸引,但你拒絕了我,現在我希望你改變主意嫁給我,讓我可以照顧你和女兒。”
“我……”盈月不知如何回答。
“要你做四姨太是有些委屈你,但請你相信我,我會好好疼你和花柔的。”
“我知道,但是……”
“不要但是,不為你自己,也要為孩子著想啊。”吳羽濃真誠地勸她。
是啊,花柔跟著我吃盡了苦頭,眼看著馬上要露宿街頭了,難道真要讓她凍死街頭?除了嫁他,我還有別的路走嗎?想到這裏,她抬起低垂的頭,哽咽著說:“好吧,我答應您,但我希望您能把花柔當您的親生女兒看待。”
“一定!一定!我隻有四個兒子,正缺一個女兒呢。哈哈……”吳羽濃滿口應允。
吳羽濃找了王媒婆做媒,擺了三天宴席,敲鑼打鼓地把盈月娶進了家門。這時玉花柔七歲。
吳羽濃果然是個性情中人,對玉花柔母女照顧有加,他把花柔當親生女兒看待,還把她送進學堂與兒子們一起念書。
花柔和幾個哥哥一起上學,那吳德、吳能、吳良三人學著母親的樣子經常欺負她,罵她野丫頭、拖油瓶,有幾次還把她的發飾搶了丟到水裏,並威脅她不準回家告狀。每當此時,隻有四哥吳娛安慰她,幫她揩眼淚,背書包,除此外他不能再做什麽,因為他自己也常常受到三個哥哥的欺淩。
不知不覺在吳家生活已經七年。玉花柔十四歲時,吳羽濃在運貨途中船被撞沉葬身魚腹,從此母女倆再次跌入深淵。吳家把吳羽濃的死歸罪於盈月母女,認為是她們兩個掃把星克死了老爺。
吳家人特別是吳羽濃的兩個小妾,早就把盈月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現在老爺不在了,盈月失去了靠山,二姨太和三姨太便老是拿盈月出氣,一有什麽事就嫁禍給她,諷刺、謾罵甚至大打出手。
除了吳家娘倆沒有容身之所,盈月隻能忍氣吞聲。看到母親被欺負,玉花柔很是憤怒,但她隻是一個孩子,除了和姨娘們吵架外還能做什麽?
每次吵完架,盈月就摟著女兒哭,跟花柔說:“孩子,不要跟她們吵,我們寄人籬下,隻能忍。她們罵我無所謂,但她們罵你掃把星我很心痛,所以以後不要理她們,等你長大了找到好歸宿,我們的日子就熬出頭了。”母女倆抱頭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