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那個惡毒的夏天,令人驚慌失措(2)
喬初夏背著書包,看見自己家門口有輛男人騎的二八自行車,也不進屋,就耷拉著腦袋在門邊上蹲著。
女孩子都早熟,加上胡同兒裏的女人們又不避嫌,平日裏除了接客就是聊男人,小小的喬初夏被迫早早地就對男女之事似懂非懂。
隱隱約約,有木頭床板的咯吱聲從緊閉的房門裏傳來,喬初夏抿了抿紅潤的唇,本就沉靜不似孩童的眼神更黯淡了幾分,摘下書包,掏出作業本,在門邊撿了一塊紅磚墊著開始寫今天的作業。
男人一開門,忽然看見自己腳邊蹲著個八、九歲的小姑娘,聽見聲響,她剛好仰起頭,烏溜溜的眼睛清澈如水,精致的五官和剛才那女人有七分相似。
黏在女孩兒臉上的目光立即夾雜了幾分色/欲,男人幾乎忍不住想要伸手在那粉嘟嘟細嫩嫩的小臉蛋兒上擰一把再走。
女人已經穿好衣服,慌張地衝出來,手指抓著門框,眼神緊張地看向男人。
“小姑娘長得真好,真像你,再過幾年你就能享清福嘍!”
男人看出來這是女人的孩子,一指在門邊的小姑娘,衝著女人曖昧地一笑,意有所指。
男人騎上車,搖搖擺擺地騎出去好遠了,喬初夏這才依舊低垂著腦袋,抓起書包和作業本,繞過愣怔的女人,往屋裏走。
“我聽人家說,暑假裏學校學生都去營地裏野營,你怎麽沒說?”
女人跟在後麵,口中絮絮,跟剛才出賣自己時的安靜,截然不同。
“我不想去。”
喬初夏把書包放在桌上,係上圍裙,走到小廚房裏淘米,擇菜,動作熟練。
她的母親不會做任何家務,所以她從五歲起就開始做飯,第一次燒火,差點兒沒把房子燒了。可是沒辦法,她的母親喬瑰菡除了會用這副美好依舊的皮囊賺錢,幾乎一無是處。
女人歪斜斜地靠在小廚房門邊,咬著嘴兒,手摸到胸罩裏,摸出那有些汗濕的一張紙幣,在喬初夏身後繞了好幾圈,也不知道怎麽給她。
這錢髒,女兒嫌,她知道。
廚房地方本來就又小又熱果然,喬初夏果然急了,柔嫩的小手在淘米水裏翻攪了幾下,不悅道:“你到底要說什麽?”
女人斯斯艾艾地把錢塞到她手裏,囁嚅道:“你去,別人都去,你也去……”
喬初夏沒接,看了那髒兮兮的錢一眼,繼續淘米,五根細嫩的手指狠狠地在小電飯鍋裏攪弄。
“你別去賣了,我不想讀了,沒意思。”
她悶聲冒出一句,聲音沙啞,鍋裏的水麵炸出兩朵水花,她趕緊抬手,用手背抹抹眼睛,轉身去倒掉淘米水。
女人遞錢的手一下子頓在半空中,半晌,臉色憋得通紅,咳了一聲,趕緊用手捂住嘴,背過身去,沒再說話。
三天後是周末,每周末都是女人生意最忙碌的時候,喬初夏一般都是背著書包,到附近的少兒圖書館寫作業。
帶上幾個包子和一瓶水,寫完作業還能,最重要的是,不用在家。
這是喬初夏童年裏少有的歡樂時光,她想如果自己有錢了,一定要有一間自己的書房,擺滿喜歡的書,還要有窗簾和花。那時候,她自然還不懂“書非借不能讀也”的道理。
“我帶你去個地方。”
吃完早飯,女人一反常態,叫住要出門的喬初夏,平靜地開口。
她今天似乎特意打扮過,頭發整齊地盤起來,露出過於白皙的臉來,身上的衣服也是簇新的。
喬初夏回頭,發現自己好像沒見過這樣的母親,印象裏,她都是穿著暴/露而廉價的衣服,整日睡眠不足的疲憊樣子。
她沉默地跟著喬瑰菡,坐上出租車,眼看著離家越來越遠,車子駛向城市的另一端。
這是個兩極分化的世界,這是個貧富分明的城市。
直到站在一棟別墅的麵前,喬初夏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女人熟練地按下了大門口的對講機,低低地說了幾句,沒一會兒,大門開了。
她一把拉起傻愣愣的喬初夏,疾步往裏走,母女倆雙手交握,她握得喬初夏有點兒疼。
“嗷嗚!”
忽然,一道白影從別墅後的園子裏冒出來,速度極快,向兩個人的方向奔來。
女人下意識地想要擋在喬初夏前麵,誰知這跑過來的畜生極聰明,看出來她的心思似的,身子一側,拐了一下,像是罰點球時的假動作一樣,晃過了女人,直奔喬初夏!
“啊!”
看不出這是狗還是熊,體格壯實,個頭極大,喬初夏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尖叫出聲!
如此健壯,如此剽悍的犬,是雪獒!
這大狗猛地將喬初夏撲倒在地,鋒利的爪子按著她的肩膀,兩隻眼珠兒亮得詭異,一道涎水滴出來,滴在喬初夏臉上。
喬瑰菡嚇壞了,想上前,又怕驚擾了這畜生亂咬人,在原地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手腳發麻。
“程哥,你說,這是哪來的小野/種啊?”
清脆傲慢的聲音響起來,兩個人慢慢走出來,一高一矮,大的是十二三歲的樣子,小的也有十歲左右。
其中稍小的那個男孩兒故意大聲問出來,說完,抓起胸前的金口哨,吹了一聲。
隻見那凶悍的雪獒“嗷”一聲,立即從喬初夏身上下來,搖頭晃腦地奔回去,趴在小男孩兒腳邊,一副俯首帖耳的樣子。
“嗬,你可別胡說,搞不好人家以後可是你們樂家女主人的孩子,咱們得罪不起。”
年紀稍大的那個,臉色一直很陰沉,雙手抱在胸前,冷冷地看著。
喬瑰菡鬆了一口氣,腿發軟,強忍著急急跑過去,一把抱住嚇呆了的喬初夏,眼淚成串滾落下來。
獒犬的爪子極為鋒利,就剛才那麽一會兒,喬初夏露在外麵的手臂就有好幾處擦傷,剛好又是夏天,衣服很薄,她雪白的肌膚上若幹道紅彤彤的刮痕,看上去觸目驚心。
“初夏,別怕,堅強點,不管媽媽在不在,都要好好活著。”
當時的喬初夏,很久之後才明白這句話有多麽沉重,然而當時,她隻是撐起虛軟的身體,蹣跚著跟著母親走進這棟陌生的別墅。
兩道不屑和厭惡的目光,一直糾纏在這對母女身後。
一個是這棟別墅主人樂輝的獨生子樂文昱,一個則是前來做客的程斐,兩人都是張狂跋扈的性子,年歲又相仿,很快臭味相投,狼狽為奸,整日裏形影不離。
樂輝早些年是城裏有名的“流氓”,要說起流氓,別的地方不說,就先說說說這四九城裏的,解放之後的“流氓”——
流氓是分片兒的,也就是分區域,複興門以西,那是,中直和大院,特指機關單位和部隊;西城的就都是些剪了辮子的遺老遺少,過去遛鳥鬥蛐蛐兒,如今是人民政府了,不偷雞摸狗沒樂子;剩下的就是南城一帶,臭水溝填平了,分房改造妓/女也從良了,可就是耐不住心裏毛糙,過不起這安生日子。
樂輝就是最底層的小混混,當年提起他的名兒,沒人不跟著再罵上一句“他大爺的”。
老北京以前有句話,叫流氓有流氓的規矩。雖然底層,但樂輝卻在九十年代跟對了大哥,從此不僅扶搖直上,而且擦幹淨了屁股,把案底都洗白了。
“你女兒。”
喬瑰菡淡淡開口,把身後的喬初夏扯過來,猛地推到麵前的男人眼前。
“我、我的種?!”
樂輝如今早已不是當年穿著喇叭褲燙著爆炸頭戴著蛤蟆鏡的流氓,黑色的真絲對襟褂子,老北京布鞋,看著普通,從頭到腳都是純手工製作,要的就是這種老爺範兒。
喬瑰菡冷笑,抿著嘴道:“你操/我時哪次不是全射在裏麵?!”
盡管當了多年混混,乍一聽見她如此直白,樂輝還是微怔了一下,仔細打量了幾眼喬初夏,似乎還有些不確定。
“小喬,我知道這些年你恨我,你說說看,我樂輝哪裏對不起你,你要把我當猴兒耍?結婚當天一聲不吭跟人跑了,我他媽就是個活王八啊!”
他忽然爆發出來,上前幾步,狠狠抓著喬瑰菡,用力甩了她一個耳光。
他下手極重,喬瑰菡硬生生受了這一巴掌,壓根沒有躲閃,頭歪過去,一絲殷紅慢慢從緊合的嘴角溢出來。
“樂輝,我快死了,初夏你一定要管她……”
她蹙了下眉,眼圈兒紅透,轉過臉來,情急之下一把抓住他的手,冰涼的手一陣哆嗦。
他大驚,方才是自己一時沒忍住,這一看她臉頰被打得幾乎腫起來,心頓時揪起來,反握住她的手,樂輝慌張道:“你說什麽?誰要死了?”
喬初夏猛地衝上來,她個子還矮,隻到樂輝的腰際,拚命推他,嘴裏尖聲道:“你放開我媽媽!你這個壞蛋!”
樂輝顧不得她,死死瞪著喬瑰菡,終於在她的眼底看到了深刻的厭世和自棄。
“小喬……你放心,你們娘倆兒,我樂輝都要好好管!”
喬初夏跌坐在地毯上一陣陣發怔,她從小就顯示出與同齡女孩兒的不同,她窮,她瘦,她不愛說話,不愛熱鬧,也不愛哭,因為沒人聽她講話,沒有熱鬧屬於她,眼淚對於她的人生更沒有一絲幫助。
現在,她做妓/女的媽媽就要死了,她從心底感到一種痛苦來,後來長大了才知道那種情感叫做悲涼,沒有親人的孤獨。
可是,她又有著一種罪惡的解脫感,她想,她終於可以不被班裏的同學嘲笑了,盡管她成績好長相好,但依舊因為母親的緣故沒有任何朋友;也可以不必每天做早中晚三頓飯,天不亮就要起來生火,嗆得直流淚;還可以不必洗兩個人的衣服,在冬天被冰涼的井水凍得手指如胡蘿卜。
“喂,小野/種!”
忽然,有一隻穿著小皮鞋的腳踹了踹她,喬初夏這才猛地抬起頭,看清來人,條件反射地一哆嗦。
是剛才養大狗的那個男孩兒,此刻正一臉厭惡地斜睨著她,然而眼睛裏又有一種這個年齡的男孩特有的對女孩子的好奇和興趣。
“我爸說了,以後你歸我管,你要是敢不聽我的,我就叫白虎咬死你!”
喬初夏驚懼地看著他,半晌才反應過來,“白虎”應該就是那隻巨大的犬,她低頭,就見自己的上衣前襟上還沾著那狗的涎水,頓時彎腰一陣幹嘔起來。
整個身體全都浸泡在水裏,是什麽感覺?
無盡的冰冷的**,涼意侵入四肢百骸,少女嬌嫩的身體泛起青色,小腹在隱隱作痛,抽/搐幾下後,似乎有灼熱的急流湧出來,疼痛難忍。
耳朵似乎也被堵住了,隻有自己不斷放大的心跳聲,噗通,噗通,一聲聲急如擂鼓。
可是為何,嘲笑聲和刺耳的挖苦話,卻能聽得那般真切?!
“嘿,怎麽樣,泡得舒不舒服?”
“程哥,咱們把她扒光了吧,我上回看見她換衣服,奶/子可白呢,真想咬一口!”
“程哥,我底下也脹得難受,妹妹怎麽了,老子就要上她!”
“程哥,你先我後,大哥吃肉,小弟也得喝喝湯吧?”
一個激靈打透全身,骨子裏滲出來的恐懼如蟒蛇一般,越纏越緊。
“啊!別過來……”
驚叫一聲,喬初夏握住徐霈喆的手用力收緊,將男人手臂掐出幾道紅痕,自己青蔥似的手指也骨節泛白起來。
催眠正進行在緊要關頭,原本平淡無波的氣氛一下子被從中撕裂,喬初夏立刻挺起身來,臉上猶自帶著恐慌和厭惡。
“滾!”
似乎還未完全從夢魘中清醒過來,喬初夏下意識地拍開麵前男人的手,大聲喝道,人也跟著瞪圓了眼睛。
“喬初夏!你清醒一下!”
徐霈喆顧不得疼,趕緊再次抓住她的兩邊肩膀,猛烈地搖著,試圖喚回她的神智。
許久,喬初夏終於平靜下來,一張臉已經沒有血色,整個人搖搖欲墜。
她沉默地坐了片刻,慢慢下床,穿好鞋子,整理好自己,拿好包,抬起手順了順頭發。
“徐醫生,謝謝你,今天先到這兒吧,我先回去了。”
她客氣而疏遠,又恢複了第一次來這裏谘詢的戒備神色,走向門口。
徐霈喆快步上前,取過車鑰匙,忙道:“我送你……”
“不必了,”喬初夏堅決搖頭,想了想,語氣又緩和了一些,眼睛垂下。
“誰也救不了我,包括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