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 誰若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2)

自從遠離城市,到了中緬邊境附近,手機裏的GPS定位和電子地圖就完全沒了作用,喬初夏就像個無頭蒼蠅似的,哪裏都不認識,一切隻能聽駱蒼止的。

而他也並不擔心她會跑掉,顯然,在這種亞熱帶地區,如果不識路是根本走不出去的,更不用說她連起碼的野外生存技能都沒有,既不會找水源和生火,也不會區分有毒動植物。

懊惱地將手機收回兜裏,喬初夏擦擦臉上的汗,跟著駱蒼止默默地往前走,一路上,她為了保存體力,也為了少飲水,避免入廁的尷尬,一直沒怎麽喝水,此刻嗓子火辣辣的,除非情不得已必須說話,否則她隻是抿緊了唇,跟上他。

“你倒是挺能吃苦的。”

前麵有個小水潭,駱蒼止停下來等她,向她伸出手,帶她跨過來。

喬初夏不吭聲,隻是用眼神問他,還有多遠。

他笑笑,一如前幾次那樣,沉默著伸手指了指前麵。

而前麵,似乎隻有那無邊際的綠色叢林,喬初夏幾乎徹底絕望了。

然而這一回,駱蒼止沒有騙她,前麵三四公裏的地方,果真是個村寨。南國風光美不勝收,距離緬甸已經很近,竹樓,芭蕉樹,土路,脖子上掛著鈴鐺的老水牛,一切都是陌生而又新奇的。

這是個中緬邊境沿線附近的一個村莊,生活著本地人和一些從鄰國偷渡進來的人,偷渡過來的大多是一些女子,嫁給當地人做老婆。

“偷渡?”

喬初夏驚愕地捂住嘴,不敢高聲說話,手微微顫抖,仰頭看向低聲跟她介紹當地情況的駱蒼止。

“對,那些女人原本都是緬甸曼德勒一帶的,人販子用‘到中國打工’這樣的話做引誘,把她們哄騙到瑞麗一帶,再賣給這邊的男人,可以省一半的彩禮錢。娶一個緬甸新娘,差不多隻要五千塊人民幣,而且她們很勤快很老實,最適合操持家務生孩子。”

她惶恐地看著眼前那隻夠一輛小車通過的土路,不大敢向前邁步,駱蒼止搖搖頭,主動牽起她的手往寨子裏走。

村落背後,是大片的丘陵和甘蔗地,山水相連,遠處山高林密,是綿延無邊的天然屏障。

難道,這裏便是種植毒品的地方?腦子裏忽地滑過這個念頭,喬初夏更加擔憂起來。

一走進村子,喬初夏便自己回答了自己,應該不是。

因為這裏實在太窮了,盡管對農村有個大概的認知,可是親眼目睹,她仍是難以相信,在現今的年代,還有這樣的民居,真真是窮得叫人瞠目。

一眼望過去,都是滿眼的震撼——老舊的竹樓外表斑駁,赤腳赤膊的孩子呆呆地看著陌生人,門上掛著一串串幹癟的玉米。

似乎看出她的吃驚,駱蒼止捏了捏她冰涼的手,牽著她往裏走。

“咦,阿止回來了!”

一個老伯出來倒水,看見了駱蒼止,先是吃驚,然後就趕緊過來。

喬初夏看看他,見他腳上踩著個快掉了底兒的黑布鞋,身上的衣服也有些破爛,臉上全是皺紋。

“水伯,我回來看看,怎麽樣,寨子裏還好不?”

駱蒼止的表情很是親切,語氣也很熱情,上前握住水伯的手,看上去就好像是許久未回家的遊子一般。

“好咧,好,都好,你寄過來的錢都到了,學校建好了,得空你去看看……”

說到這,水伯很是激動,抬起手擦擦眼角,再一抬眼,看見喬初夏,眯著眼睛仔細瞅了好幾眼,才笑嗬嗬地問道:“阿止終於開竅了,知道找姑娘了!你阿水嬸子都急壞了,成天嚷著要給你介紹……”

駱蒼止咧嘴,一攬喬初夏的肩頭,笑道:“我婆娘,跟我回來了。”

喬初夏一怔,隻得朝興高采烈的水伯笑了笑。

晚飯是在村裏吃的,聽說駱蒼止帶著在外麵娶的“婆娘”回來了,全寨子的人都來了,都拿出家裏的好東西。

說是好東西,可不過是老母雞,土雞蛋之類的,小孩子看見那大碗裏少得憐的肉,眼睛都放光。

“我不能一下子把錢拿出來,老鄉們會不敢要,於是隻能一點一點來,今年蓋了學校,明年再給村裏蓋房子。”

等把人都送走了,小小的竹樓二層房間裏,兩個人沉默了好久,駱蒼止忽然開口。

“我父親是從這裏走出去的,後來他死了之後,我從莫斯科前來奔喪,在這裏住了兩年。那兩年我根本不想什麽報仇,每天就是下地幹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直到我母親親自來找我,她問我,是不是一輩子都要做個農夫。”

這還是駱蒼止第一次主動說起自己的經曆,喬初夏跪坐在席子上,一邊整理行李一邊聽他說話,半垂著頭看不清她的神色,屋裏沒有點燈,隻有幽幽月光,照得兩個人周身一片朦朧。

“我隻在四歲那年回過一次中國,那年他也是中了一槍,估計是中槍的位置太刁鑽,我母親怕他撐不過去,帶著我連夜從歐洲趕回來看望他。我從未見過母親那樣的神色,記憶中她嫵媚又高傲,頸子纖長,永遠像一隻高貴的天鵝一般。但我記得她見到他時狼狽得如同一個村婦,將我隨手扔給隨行的保鏢便哭倒在他身側,昏迷的他居然聽見她的哭聲,醒了過來。我不敢哭,被保鏢抱在懷裏,扭過頭去,聽見母親朦朦朧朧地哭著說‘駱,你若死了,千萬等等我,等等我呀’。她學了一輩子中國話,說的最好的隻有兩個字,駱巍,我父親的名字。”

駱蒼止側過頭,靜靜地回憶著。夜晚的村寨極為寧靜,這裏的人大多睡得早,外麵隻有蟲鳴陣陣,遠遠地似乎有人在唱著歌,但離得太遠,風一吹曲子就飄遠了一般。

“他卻並沒死,我以為母親會留下來,不想第二天一早,等我迷迷糊糊睜開眼,已經在回莫斯科的飛機上了。我不敢多問我們為何要急著回去,因我知道,凡事母親自有她的道理,就如同我們一家三口從未生活在一起。但我從未想過,第二次見到父親,他已經死了,被他的手下,聯合刺殺成功。這一次,他沒躲過去。”

不知道是時間太久遠,還是他刻意在壓抑著自己的情緒,說到駱巍的死,駱蒼止的聲音並沒有太多的起伏,平靜得好像在說著再普通不過的事情一樣。他的臉在暗處,所以瞧不見他此刻的表情,夏夜裏不減燥熱,他脫去了外衣,隻套了一件白色的褂子,看起來和當地年輕人無異,隻是一雙湛藍的眼裏不時流露出異於常人的光芒。

喬初夏整理衣物的手一頓,歪著頭想了想,情不自禁地感歎道:“你母親一定很愛你的父親,所以才有這樣的勇氣,一個人帶著你獨自在莫斯科生活。”

她隻一瞬間就想通的事情,他卻苦苦思索了一整個童年乃至少年,怪不得人家說旁觀者清。駱蒼止回過頭來看她,見她將長發隨意盤起,腮邊落下幾縷碎發,顯襯得麵部線條極為柔美,心頭一柔,聲音也輕了幾分。

“是啊,駱巍的女人不好當,尤其還是代號為‘致命錯誤’的女人,她無時無刻不想搶了他的生意,又無時無刻不深愛著他,所以她才總是那麽,陰陽怪氣吧。”

想起遠在俄羅斯的母親,駱蒼止不由得搖了搖頭,這幾年母子間的聯係益發少了,似乎親情早已淡薄,他的態度很明確,一定要接手父親的生意,同時,這也就意味著他即將與壟斷遠東毒品和軍火的母親展開正麵交鋒。

母子間,終於還是逃不開利益的紛爭。

“沒想到,這樣窮困的村寨,還能走出那樣在黑道上令人聞風喪膽的毒梟,控製了整個東南亞金山角乃至亞洲的毒品交易網絡。”

喬初夏整理好兩人的行李,慢慢站起來,打量了一下雖然幹淨但卻十分簡陋的竹樓房間,眺望著遠處黑壓壓的山脈,禁不住咬咬唇。

“是的,很窮,所以我一直在反思,我父親的死,不是沒有道理。他對手下人的剝削,實在太重了,揭竿而起這種事,自古就有。人家說,窮山惡水多刁民,不是沒有道理,餓肚子的滋味兒不好受,餓死也是死,拚死一搏反而有生的可能。”

喬初夏跪坐久了,腿有些麻,倚著房間裏唯一一扇小小的窗站著,聽駱蒼止說這話,有些遲疑懵懂道:“剝削?什麽剝削?”

駱蒼止看看她,見她是真的不懂,歎口氣耐心解釋道:“你當大麻鴉片都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就跟種糧食一樣,都是需要下地幹活的。這段邊境線有27公裏,一條小河隔開了中國和緬甸,緬甸一邊叫猛古,中國一邊叫猛海,過去就是一座木橋連著兩邊的小鎮。以前我在這裏住的時候,站在山上往對麵看,都是一整片一整片的罌粟,現在被甘蔗和橡膠林取代了。”

想起那個至今連漢語都說不利索的阿水嬸子,駱蒼止微微動容道:“水伯年輕時沒有錢娶不上媳婦,最後也是從對麵討了個老婆,就是阿水嬸,她當年在家就是專門給老板種罌粟的,因為年輕漂亮,差點兒被欺負,連夜逃到這邊來,嫁給了水伯。”

喬初夏有些吃驚,她沒想到那個勤勞寡言的女人居然也曾參與過毒品的買賣,不禁張了張嘴,想說什麽,腦子裏又沒有清晰的脈絡,最後隻得低低道:“不管怎麽樣,無論是法律還是道德,製毒販毒總是不對的,毒品這東西害人不淺……”

多年來所受的教育和基本的是非觀念,令她毫不猶豫地認為,隻要是跟毒品有關的一切人和事,都是不可原諒充滿罪惡的。

“道德?你確定你在和我說道德?”

夜色中,駱蒼止一雙眼亮得詭異又駭人,他口中重複了幾遍,忽然出手猛地攫住了喬初夏的下顎,不等她反應過來,手上的力道驟然增加!

“怎、怎麽不是道德?咳咳!”喬初夏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力氣,兩隻手一起扣著駱蒼止的手腕,拚命試圖掙開,強自鎮定著與他反駁,聲音沙啞道:“有多少人因為毒品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你們這些金字塔頂端的人拿著最多的錢,卻害得底下人鋌而走險,甚至丟了性命……咳咳!”

駱蒼止深藍色的眼珠一眨不眨,死死瞪著雙頰通紅的喬初夏,也不知是覺得她說得有幾分道理,還是對她一個柔弱女子下不去狠手,沒多久,他鬆開了手。

喬初夏這才感到後怕,雙手捂上頸子,不敢再多說一句。

沉默,駭人的沉默,就在駱蒼止一聲歎息,剛要說話的時候,竹樓下傳來輕巧的腳步聲。

果然,喬初夏轉過身來看向門口,一個人匆匆走進來,近了再看,是個個子不高的小夥子。

“東西呢?”

駱蒼止也轉身,斂去了之前的神情,聲音平靜地問著來人。

小夥子長出一口氣,見到駱蒼止很激動的樣子,唇翕動幾下,喊了一聲“駱老板”,語氣裏很是尊敬。

他攤開手,手心裏一個不大的圓滾滾的灰白色圓球兒。

駱蒼止點點頭,伸手接過來,用力掰開那黏糊糊的一團兒,露出個極小的類似芯片似的東西。

喬初夏好奇地湊過去,借著月色,看清了,居然是一塊嚼過的口香糖!

她終於反應過來,駱蒼止是怎麽通過安檢的!喬初夏愣怔怔地看著他,將那東西插在旁邊小桌子上的筆記本上,開機。

“許東,最近怎麽回事,臨檢忽然變得那麽多呢?”

一邊等著數據導出,駱蒼止一邊看向那小夥子,皺著眉頭發問。

“這邊新換了領導班子,邊防總隊那邊來了新領導,最近查得很嚴,瑞麗那邊情況更不好,聽說六哥手底下抓進去十幾個。駱老板,這個時候你能回來太好了。”

許東瞟了一眼喬初夏,有點兒驚訝的樣子,不過還是如實回答了駱蒼止。

屏幕上,很快出現了一個對話框,駱蒼止手指敲了幾個按鍵,密碼正確後,赫然出現了一份密密麻麻的人名和詳細資料。

鼠標輕點,翻過去後,還有一份詳細的地圖,標注得很是清晰。

“這個是最新的名單,你記得看完之後,把這個給老三和老五送過去,明早我要親自去一趟緬甸,談談下半年的貨。”

說完,駱蒼止將電腦移過去,示意許東趕緊過來看。

他看得很快,看過後將那個文件夾徹底粉碎,然後拔下了那個已經沒用了的特質芯片,隨手扔進了院子裏的旱廁裏。

“駱老板,你自己回‘那邊’麽,要不要我派幾個人……”

駱蒼止搖頭,謝絕了他的好意,一指喬初夏,輕笑道:“我不是自己去,我和我女人一起去。”

許東抿嘴,笑著看了看喬初夏,恭敬地鞠了一躬,跟兩人道別後,匆匆離開了。

喬初夏望著他的背影,看他很快地消失在夜色裏,喃喃道:“他還不到二十歲吧……”

聞言,駱蒼止眼神一寒,聲音不複之前的平和,挑眉道:“你到底想說什麽?”

喬初夏忽然想起梁逸,那個年紀的都市的孩子,遊戲,購物,旅行,交友,生活多姿多彩,從不考慮任何一點兒令人頭疼的問題。而這個叫許東的,還有許許多多的許東,就這樣成為一條罪惡鏈條上的一環!

想到這裏,她好了傷疤忘了疼似的,握緊了拳頭,迎向駱蒼止,聲音壓得低低,可是還是掩飾不住滿腹的怒氣。

“駱蒼止!他還是個孩子呢!你就這麽樣將他們送到犯罪的路上……”

“嗬,真是正義的女人啊!”

就看他象征性地拍了幾下掌,嘲諷的笑容卻一直掛在嘴上,打斷她的控訴。

“不然呢?怎麽樣?是等待所謂的救濟,還是等著那早就被上麵的領導貪汙盤剝的救助款?我告訴你,喬初夏,我最恨你們這樣的人!滿口仁義道德,還相信著那些良心叫狗吃了的官員!你看看,你給我好好看看!”

他一把攫住她的下巴,迫使她往村口的方向轉過臉去。

駱蒼止陰森森的聲音就響在耳邊:“你睜大眼睛看,這裏的農村,是全中國最苦的農村。這兒的男人拿不出兩萬塊的彩禮錢,就娶不上老婆,他們就去買越南緬甸的女人。這裏的人,有人一輩子都沒能出去看看,連昆明都沒去過!生在這裏,死在這裏,他們的苦,是你們這樣的人能懂的麽?”

頓了頓,他繼續道:“我不是法盲,我知道這是犯罪,我可以和同行搶奪市場,為了一筆貨我可以不惜殺一百個人,但是,對於那些隻是想好好過日子的人,我駱蒼止從來不差他們一分錢!”

喬初夏被嚇得直哆嗦,她終於明白,獅子即使有片刻的溫柔,也是獅子!

“說啊,你那一套說辭呢?怎麽不說了?”

他斜著眼睛,陰惻惻地看著她發白的臉色。

見她不說話,他用力將她拉到自己懷裏,用力吸住了她的唇。

“我溫室裏的花朵姑娘,好好睡一覺把,等到了明天,才是真正到了我的地盤呢!”

被他死死抱在懷裏的喬初夏,終於忍不住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哆嗦。

“睡吧,若是睡不著,我給你唱首我母親為了我父親特意去學的民歌……”

“連就連,你我相依定百年,誰若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寂靜的夏夜中,一個孤獨的男聲低低地吟唱著,叫人聽了不寒而栗,又徒增重重的傷感。

作者有話要說:這一章寫得很心酸,不知道為什麽,自古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啊。

還有那個啥,入V了,咱也是補貼家用的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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