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誰不是用傷口,交換一個不確定的未來(1)
“我好像撿到了一條流浪狗,我要帶她回家。”
喬初夏眨了幾下幹澀的眼睛,有溫熱的**湧出來,落在手背上,“啪嗒”一聲濺開去。
手腕被他握住,她被動地起身,任由這個男人在前麵帶路,拉著自己走。
時光一下子拉伸到小時候,她也是這麽被母親拉著,不情不願地前往樂家。
她不是高傲美麗的千金小姐,永遠都帶著喪家之犬的氣質,整日惶惶不可終日。
她被拽上了車,車子飛似的開出去,沒有準備的喬初夏險些撞在玻璃窗上,她抓緊了臀下的坐墊,兩側的人和物飛速地向後麵閃過。
“去哪啊這是!”
她剛問出聲,藍眼睛一腳刹車,再次將她拖下車,原來路程並不遠。
前方是奇麗宏偉的寺廟建築,飛簷隱在古槐之間,一陣風來,俱是清香撲鼻。
藍眼睛攥著喬初夏的手,推開一扇不起眼的小門,一個中年僧人聞聲走過來,見到兩人,一愣,沒說什麽,默默地引著兩個人往裏走。
絲綢經幡舞動,片片風馬旗風中招搖著,發出獵獵聲響。
老話講,命越算越薄,長這麽大,喬初夏還隻算過一次命,小時候那條逼仄的胡同兒裏,住著妓/女、瘋漢、拾荒老人。其中一個滿臉皺褶多得像核桃的老太太,曾一次握著剛放學的喬初夏的手不放,渾濁的眼裏射出光芒來。
“姑娘,說、說你的八字……”
那又老又神誌不清的女人非要喬初夏說出八字,拿著個草棍兒在地上撥拉了好久,才沙啞著開口道:“你不該是這兒的孩子啊……”
她嚇壞了,見老婦鬆手,趕緊撒腿就往家跑,卻聽得老太太在後麵喊:“孩子!去廟裏!去廟裏拜一拜……”
喬初夏到現在都記得她的喃喃自語,和在土地上劃出的亂七八糟的符號,她不懂這裏麵的機關和古怪,卻在長大以後,固執地不肯去求神拜佛。
她認定,大多數的中國人沒有信仰,不,或者說,他們的信仰,僅僅是活著。
直到後來某一天,她看見電視裏陳丹青的專訪,發現自己的小心思居然和大師不謀而合,那就是,中國人五千年來的唯一信仰就是,活下去最重要。
“來這裏做什麽?”
喬初夏看見藍眼睛雙手合十,左手拈著三根香,湊近了油燈裏的火苗,就近燃了,吹了幾下後,雙手擎著點燃的香,緊閉雙眼,低聲誦著什麽。
諷刺,一個毒梟,居然是教徒。
她無聲地扯動嘴唇,冷冷地看著藍眼睛恭順地三鞠躬,將手裏的香緩緩置於香爐之內,跪拜在蒲團之上,繼續雙手合十,唇微動,似在祈禱著什麽。
想到徐霈喆受傷,喬初夏不動聲色地退了一步,應該就是藍眼睛這樣的亡命徒做的吧,警察和毒販,永遠是正邪不能兩立。
頭頂忽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喬初夏抬頭,與一隻站在樹枝間的鬆鼠對上眼,那小東西也不怕人,看了她好久,才一卷蓬鬆的大尾巴,“吱溜”一聲跑了。
她再回過頭來,發現藍眼睛已經起身,而在他身邊,不知何時,站了個和尚,細看幾眼,卻不是之前引路那個。
“駱蒼止見過宗光法師。”
這句話很輕,但是喬初夏聽見了,她還是第一次知道,藍眼睛叫駱蒼止,那個白手起家的毒梟和俄羅斯美女的兒子,說不定他的父母也曾經曆過一段驚心動魄的愛情。
“喬初夏!”
一聲揚起的呼喚,將喬初夏喚回遊思,天啊,自己在這清淨之地胡思亂想什麽!
她趕緊走過去,也不知道是該鞠躬還是作揖,想了想,學著電視裏的樣子,雙手合攏,對著那忽然出現的僧人躬了躬身。
“這是宗光法師。”
喬初夏低低問了好,那叫宗光的和尚目不斜視,也是雙手合十還了禮,隻是並未像電視裏那樣,念叨著什麽“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問過好後,忽然想起自己身為女客,喬初夏又退開兩步,人家說,寧攪千江水,莫動道人心,自己雖不是什麽天姿國色,畢竟事前不知道要來這裏,還是忌憚些為好。
駱蒼止和宗光師父還算熟稔,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都不多話,卻也一直交談了幾分鍾,大多都是駱蒼止發問,宗光解答,說的話也無非是些心中的感悟,聽得喬初夏雲裏霧裏的。
她聽不懂,卻也不生厭,隻覺得這裏格外清靜,風吹樹動,沙沙作響,比牆外的花花世界不知道要安靜幾許,原本亂糟糟的心情一下平複了不少。
“施主看上去心事很重,要知道,有些人有權力,有地位,有財富,唯獨沒有心靈的自由,沒有家庭的幸福,你願意過這樣的人生嗎?”
宗光法師忽然稍微提高了一些音量,但卻沒有那種咄咄逼人的氣勢,相反卻能一下子戳中人的心底事,果然,駱蒼止跟著一怔,沒有立即回答。
喬初夏微微變了一下臉色,她下意識地去看駱蒼止的表情,頓時有種窺視他人內心的快/感,這位大師不知道他的底細,但她卻從徐霈喆那裏聽說了一些,當然明白駱蒼止為何愣怔。
沒多久,駱蒼止已經和宗光道了別,喬初夏不懂這佛家道別該怎麽做,猶豫再三,垂下臉來又是合十雙掌,再一抬頭,就看見原本站在不遠處的宗光師父已經走遠了,淺灰色的袍子被風吹得一鼓一鼓,很有些意境。
兩個人沿著原路返回,身邊都是高大粗壯的槐樹,看上去年頭很久了,誰都不肯先說話。
“你一定很奇怪,我這樣的人還信佛。”
喬初夏搖頭,應道:“不奇怪,我小時候看《天龍八部》,裏麵不是有大理段氏麽,說是出身中原武林,篤信佛教。”
駱蒼止搖頭,輕笑道:“小說你也信!”
喬初夏又跟著搖了搖頭,咬著唇道:“我以前也想著,小說都是騙人的,可是我後來想一想,把我遇到的這些人這些事,央求個會寫書的人寫下來給別人看,人家怕是也不會相信的。”
她一口氣說完,歎了一聲,再不說話。
“我剛來到這裏的時候,不知道做些什麽,我從小就生活在莫斯科,連中國話都是十歲以後才學的。沒辦法,就常常來這裏,有一天,宗光師父走近我,說這幾個月來,每逢初一十五都能看見我,也算是緣分,指點了我一二,從此我便認識了他,每每來這裏,都覺得很是輕鬆。”
駱蒼止牽著她,邁過來時小門的門檻,兩個人就在這一扇門的外麵,門裏,清幽,門外,喧鬧。
喬初夏想,她這樣生來就膽小怕事的人,居然敢埋伏在駱蒼止這樣的人身邊,其實遠比小說來得驚險刺激了。想到此,她的手心不自覺地泛起汗來,黏黏糊糊的。
重新上了駱蒼止的車,剛係好安全帶,包裏的手機就響起來,喬初夏翻出來一看,是廖頂頂,她頓時整顆心都揪起來,不知道接還是不接。
其實她是有些小怨恨的,畢竟作為朋友,她卻一直對自己隱瞞徐霈喆的真實身份,她不信徐霈喆也瞞著廖頂頂,可她卻沒對自己透露半分,就連暗示也不曾有過。
就算她有什麽難言之隱,可喬初夏不能不聯想,她接近自己會不會也是別有意圖。
這樣的生活簡直太可怕了!你周圍的熟麵孔下,原來都佩戴著麵具,而麵具戴久了,是會變成第二層皮膚的,剝下來也是血淋淋!
“喂,頂頂。”
喬初夏試圖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如常,隻是她自己清楚她有多緊張。
“初夏你在哪!我真的是剛醒,我不知道……哎,怎麽跟你說呢,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廖頂頂的聲音透著焦急,似乎不像是裝出來的,喬初夏鼻頭一酸,很想問問她究竟騙沒騙過自己,可又明知道這答案其實沒什麽意義,於是隻好抽抽鼻子鎮定道:“我沒事,頂頂,我現在有點兒事,回家再聯係你,放心吧。”
她率先一步掛斷電話,餘光中能看見駱蒼止已經在看自己了,趕緊轉過頭來擠出個笑,問道:“接下來去哪?”
他沒急著回答她,審視的目光在她略顯倦意的臉上逡巡了一番,這才收回那兩道嚇人的寒光,狀似不經意地開口:“朋友?”
喬初夏生怕將廖頂頂也牽扯進來,更擔心駱蒼止知道自己和徐霈喆有過聯係,趕緊坐直身體答道:“嗯,一個閨蜜,感情上出了點兒問題,喝多了,我沒辦法,在這裏守了她一整晚,怕她出事兒。”
垂下眼睛來,她打了個哈欠,神情果然很是蕭索的模樣兒。
駱蒼止沒說什麽,拉長了聲音,隻回了一個“哦”,這才發動車子。
眼前是白花花的柔軟身子,東倒西歪的酒瓶子,一地的煙頭兒,耳邊是粗喘混著嬌吟,浴室裏傳來嘩嘩水聲,偌大的一套高級總統套房裏,此刻充斥著淫/靡墮落的味道。
幾男幾女,糾纏在一起,床上、沙發上、客廳裏、臥室中,嗯嗯啊啊的聲響,在同時強/奸著喬初夏的眼球和耳膜。
駱蒼止繃緊了一張臉,用力朝門上狠狠地踹了一腳,陷在溫柔鄉裏的幾個男的身子一僵,看清來人,全都傻了。
“駱先生……”
隻在屏幕上見到的組織裏的老大,此刻就活生生地出現在眼前,本地的幾個業內頭目嚇得趕緊捂住襠/部,身下的女人們也都傻了,尖叫幾聲,看著駱蒼止掏出槍,嚇得趕緊躲在被裏瑟瑟發抖。
“邊境那邊混進了臥底,你們還有心情在這裏玩,老子叫你們玩!”
說完,他麵色冷酷似冰,用力扣下扳機,朝離自己最遠,也是這幾個人裏位置最高的那個開了槍。
“啊!”
那男人發出殺豬一般的嚎叫,身子一歪,手捂住小腿骨,跌倒在一邊。
駱蒼止避開了要害,不過是出於警告的目的,並不想要人命。
“女人都給我滾蛋!”
他把槍重新別在腰後,薄唇一動,那幾個高級公關連衣服都不敢穿,**身子蜂擁向門外跑去。
客房裏一下子靜了。
喬初夏眼睛一瞄,見那幾個女人慌不擇路地跑了,他開槍的時候,她挨得他最近,那一聲響震得她到現在耳朵裏還“嗡嗡”直響,聽了這話,也趕緊踮著腳,貼著牆邊打算溜走。
“你站住!”
駱蒼止怒極反笑,轉過頭來,忍著笑,像是招呼貓狗一樣衝喬初夏招招手,見她還是不動,冷聲不耐煩道:“過來啊!”
她挪移過去,此刻他的表情,和他在寺廟差了太多,那時他是平靜虔誠的,此刻,他是嗜血暴虐的,不複之前的寧靜和淡然。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將她拽到自己身前,以一種不疾不徐的聲音介紹道:“這是駱太太,接下來本市的生意,我如果不在,一切聽她的,代號是‘百日紅’,記住了?”
隨後,他將周圍的幾個人一一介紹給恍惚中的喬初夏,她記不住人名,隻是驚訝,這些人居然在本地都是些有頭有臉的人物,有商界的,甚至還有政界的。
她麵色一凜,沒想到駱蒼止的網絡錯綜複雜到這個地步,看起來他父親雖然被人刺殺成功,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想要重新打造一個帝國指日可待。
介紹完之後,駱蒼止簡單交代了幾句,主要是圍繞著日前在中緬邊境與緝毒大隊的一次短兵相接,他的人和貨都損失得很重,難怪他火氣這麽衝,好在雙方均有傷亡,他總算咽下一口惡氣。
海洛因、冰毒、鴉片,這些從來都隻在電視裏聽過的名字,現在就在耳邊響起,那麽真實。喬初夏彎下身子,撣了撣沙發上的煙灰,撿了一處幹淨地方坐下,豎起耳朵一個字不落地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