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出決定之前,你應仔細考慮事情的方方麵麵。如果發生緊急情況,應拿得起放得下。新鄰居會帶來歡樂的氣氛。住的地方會發生小問題,但你能迅速而準確地解決它。除非有人征詢你的意見,否則不要輕易說出你的真知灼見。

今天的《馬哈拉施特拉邦時報》上的每日星座運勢專欄,對像我這樣生於十二月份最後一周的摩羯座人作了如上的預言。

我不讀《馬哈拉施特拉邦時報》。事實上,我什麽報紙都不讀。但我時不時會從巴弗先生的垃圾筒裏順手抓一份回來。用它在廚房裏引火再好不過。有時,當我實在無事可做了,趕在它化成灰燼前,我會隨便翻翻,以消磨時間。

我也不相信占星術。假如我信的話,按照算命大師拉曼羨卡·夏斯特裏的預言,我應該活不到現在。但今天的每日星座運勢倒說得跟真的似的:的確有新鄰居搬進了我們隔壁的房間;家裏也確實有個小問題。

我們剛從皇家電影院回來。薩利姆還處在失控的狂怒中。他將阿瑪安·阿裏的海報統統撕了下來。近三年來它們裝飾了我們小小單間的所有牆麵。阿瑪安身著皮衣的海報被撕成了碎片。阿瑪安騎在摩托車上的海報被刀子劃得稀爛。赤裸上身露出胸毛的阿瑪安被丟進了垃圾箱。持槍的阿瑪安被切得支離破碎。阿瑪安和他的馬一起被火焰吞噬。當所有的海報都消失了,我們的房間,那隻有兩張床的房間,突然間顯得比以往更空無一物;粉刷過的牆壁上,那些發黴的斑點再也無處可藏。

顧不得每日星座運勢上的警告,我忍不住給了薩利姆幾句聰明的忠誡。

“你還記得嗎?十個月前,你忙著要幫阿瑪安和烏爾瓦希破鏡重圓時,我是怎麽跟你說的?我早就告訴過你不要去管別人的閑事,或者把別人的麻煩變成自己的麻煩。記住這個教訓吧,以後別再犯傻。”

薩利姆繃著臉聽我進言,那張阿瑪安在泳池中被一幫美女簇擁的海報被他跺在腳下。

外麵傳來腳步聲和說話聲,像是終於有新的房客搬進我們隔壁的房間。我興奮起來。認識新的人總是好事。我希望新房客中有跟我同樣年齡的男孩。普特和迪海尼西雖說是好玩伴,但他們的父母很少準許他們在周日來跟我玩兒,而周日是我唯一不必工作的日子。阿賈伊,那個愛賣弄的家夥,也搞得我很煩。我告訴他我進了一家鑄造廠,他竟當著整個分租公寓住戶的麵取笑我。沒錯,比起為電影明星工作,在鑄造廠幹實在沒啥意思,但總比在街上乞討強吧。

經曆過與女演員妮麗瑪·庫馬裏一起度過的時光,再加上住在她的公寓裏,我幾乎淡忘了分租公寓中的那段生活。那裏的鴿子籠般的單間宿舍住滿了中下層的百姓。分租公寓區就好比孟買發臭的腋窩,住在那兒的人隻比住在達拉維之類貧民窟裏的人略微強一點兒。正如巴弗先生有一次跟我說的:富人們住在用花崗岩與大理石建造的、有四個臥室的公寓裏,他們享受生活;貧民窟裏的人住在破爛肮髒的草棚裏,他們忍受苦難;我們住在這過度擁擠的租屋裏,僅僅是活著而已。

但住在分租公寓也確實有它的好處,發生在妮麗瑪·庫馬裏身上的悲劇永遠不會在這裏上演。因為這兒的每一個人都知道每一件正在發生的事。所有住戶頭上頂著同一片屋頂,拉撒洗浴在同一個地方。這裏的住戶可能不會在社交場合相遇,但不可避免地一定會在排隊上公共廁所時相遇。據說戈卡萊先生與他太太就是在等著上公廁時對上眼的;不到一個月兩人就結婚了。

在分租公寓裏,我沒有任何機會與任何女孩墜入情網。她們個個又胖又醜,沒有一丁點兒像我喜歡的女明星普芮雅·卡普爾。還有,她們全都喜歡愚蠢的玩意兒,比如洋娃娃;玩不了任何像樣的遊戲,像拳擊和空手道什麽的。但這並不表示,我有很多時間玩這類遊戲;實際上,整個白天我都在鑄造廠幹活,晚上六點才能回來。冶煉金屬是件粗重的活計。鐵水熔化時散發的熱量逼得人透不過氣來;在明亮的橙色火光刺激下,你的眼睛常常什麽也看不見。

“托馬斯!”我聽到叫聲,是我們這兒的管理員羅摩克裏希納先生。他可是個非常重要的角色。燈泡壞了水壓不夠,我們去找羅摩克裏希納先生;沒有足夠的錢付當月的房租,我們去求羅摩克裏希納先生;二樓有一段木頭扶欄破損搖晃,成了個安全隱患,我們催了羅摩克裏希納先生好多次,希望他趕快修一下。

我應聲走出房間,隻見羅摩克裏希納先生與一個矮個的中年男人站在一塊。那男人皺著眉頭,看起來像是憋了很久沒上廁所似的。“托馬斯,見過桑塔拉姆先生。他是新來的房客。他住你們隔壁那間。我已經跟桑塔拉姆先生說過,你是個很有責任心的男孩。麻煩你幫他和他的妻子女兒安頓下來。好了,桑塔拉姆先生,我得走了。”

“哦,沒勁,”我暗自思忖,“沒男孩。”我想看看他的妻子和女兒長什麽樣,但隻大致瞥見一個灰頭發的婦女,還有一個看來比我大的女孩。女孩坐在床上,黑色長發紮在腦後。桑塔拉姆先生見我向他的房間裏張望,急忙關上了門。

“你是幹什麽的?”我問桑塔拉姆先生。

“我是個科學家,一個天文學家。你不懂的。最近這個階段我要休息一下,所以在威貌服裝店當銷售經理。住在這裏隻是個非常臨時性的安排。我們很快就會搬到納瑞曼區的豪華公寓去了。”

我知道桑塔拉姆先生在撒謊。那些能住得起納瑞曼區的人絕對不會住在出租房裏,哪怕是暫時的。

分租公寓裏的房間牆壁非常薄。如果將耳朵貼在與隔壁房共用的牆上仔細聽——更好的辦法是將一個玻璃杯倒扣在牆上,再將耳朵貼在杯子的另一端——你幾乎可以聽到隔壁房間發生的任何事情。薩利姆和我經常偷聽我們左邊的鄰居。他們的房間與我們的廚房隻有一牆之隔。巴帕特先生和太太早已不再是年輕夫婦,盛傳巴帕特先生還會打巴帕特太太,但他們顯然在夜裏又和好如初,因為薩利姆和我經常聽到他們沉重的呼吸聲與喘息聲。聽到他們發出“喔”和“啊”的聲音時,我們就偷著樂。

我選了個不鏽鋼的杯子,扣在與桑塔拉姆先生家相鄰的牆上,然後將耳朵緊貼其上。我能聽到桑塔拉姆先生在說話。

“這地方簡直是個黑洞。住這裏完全有失我的尊嚴。但為了你們兩個,我會忍辱負重,直到找到一個體麵的工作為止。聽好了,我不準任何街頭混混進這間屋子。天知道他們是從哪個地獄洞穴裏冒出來的。有兩個就住在我們隔壁。我看就是些最底層的無賴。穀迪雅,如果我逮著你跟分租公寓裏的任何男孩說話,看我不用皮帶抽死你。聽明白了嗎?”他雷鳴般吼道,我嚇了一大跳,杯子失手落地。

接下來的幾個星期,我很少見到桑塔拉姆先生,也壓根兒就沒見過他的妻子或女兒。女孩可能每天都去學校。當我從鑄造廠回到家時,她在她的屋子裏,但門總是緊緊關著。

薩利姆根本沒注意到我們有了新鄰居。他做著一份飯包遞送的活,一點兒空閑時間都沒有。他得在早上七點起床,打扮妥當。穿上一件寬鬆的白襯衫和棉布寬鬆褲,頭上戴一頂白色尼赫魯帽。這帽子如同徽章,專門標識孟買所有的飯包快遞員,差不多有五千人幹這個工作呢。接下來的兩個多小時,他要從大約二十五間公寓中收集家庭製作的午餐盒飯,然後將盒飯送到加可帕當地的火車站。在那裏,盒飯被按照目的地進行分類,每個餐盒蓋上都貼上一個標記,不同色彩的,要麽是圓點要麽是破折號要麽是叉叉,然後裝上指定的火車,於午餐時間準時送扺整個孟買的中產階級高管和藍領工人的手中。薩利姆再從另一列火車上收取午餐盒飯,依照圓點或是破折號的標記來確定地址,然後在加可帕地區遞送這些盒飯。他得特別特別小心,因為一個失誤就會害得他把工作丟了。他絕不敢把裝有牛肉的盒飯送給印度教徒,把帶豬肉的盒飯送給穆斯林,或者把盛著洋蔥和大蒜的盒飯送給素食的耆那教徒。

這會兒是晚上九點,薩利姆正在翻看一本電影雜誌。我跪在我的床上,左耳緊貼扣在牆上的不鏽鋼杯子。我聽到桑塔拉姆先生對他女兒說:“這兒,穀迪雅,從接目鏡看過去。我已經調好了望遠鏡。你能看見鏡中央有個亮紅色的物體嗎?那是火星。”

我低聲對薩利姆說,“快,拿個杯子。你一定要聽聽這段。”

薩利姆也將耳朵貼到了牆上。接下來的三十分鍾,我們聽了一對夜空的實況描述。我們聽到恒星星座、星係和彗星,大熊座和小熊座,還有叫做銀河係和北極星的。我們也知道了土星環和木星的衛星。

聽著桑塔拉姆先生的講解,一種奇異的渴望充滿了我的心。我多希望自己也有個父親;他也能教給我關於恒星和行星的知識。這之前,夜晚的天空在我眼裏隻是一團漆黑,但現在,它突然間變成了充滿含義和奧妙的所在。桑塔拉姆先生的個別輔導剛一結束,我和薩利姆就立刻將脖子伸出一樓的窗戶,試著尋找他剛才講到的那些重要的星星。沒有望遠鏡的幫助,我們從幽暗的天空中看到的隻是些白色的小圓點。但當我們辨認出大熊座的七顆星星時,還是萬分驚喜尖聲歡叫。了解到月亮上發暗的斑塊不是什麽汙點而是環形山和海,讓我們充滿了成就感,就好像是我們開啟了宇宙的秘密。

那個夜晚,我沒有夢見白色紗麗飄飄的女人,我夢見了圍著土星的環,繞著木星的月亮。

一個星期後,我驚覺到桑塔拉姆家傳過來一個完全陌生的聲音:“喵!”我立刻手持不鏽鋼傳聲筒爬到牆那兒。

隻聽穀迪雅說:“爸爸,快來看,我弄到了一隻貓。它是不是很可愛呀?這是我朋友羅希妮家的大貓生下的小貓。我能留下它嗎?”

“我可不喜歡養什麽寵物,”桑塔拉姆太太嘟噥道,“這屋子光人住已經夠擠了,哪兒有地方再養隻動物?”

“求你了,媽媽,它才多小一點兒啊。爸爸,求求你同意吧。”她懇求道。

“好吧,穀迪雅,”桑塔拉姆說,“留下它吧。你準備給它起個什麽名字呢?”

“太好了,謝謝爸爸,我想叫它湯米。”

“不怎麽樣,這名字太一般了。這隻貓將要生活在天文學家的家裏,所以我們應該用一顆行星給它命名。”

“叫什麽好呢?叫它木星行嗎?”

“不好,它是家裏最小的,它隻能叫冥王星。”

“太棒了,爸爸,我喜歡這個名字。來吧,冥王星!冥王星來喝點兒牛奶吧。”

“妙!”冥王星回答。

這類小小的片斷使得我對桑塔拉姆先生刮目相看,也許他並不是真那麽差勁。但後來我再次發現看人不可以太表麵化,實際上,好與壞不過一線之差。

一天晚上,我看見桑塔拉姆醉醺醺地回到家裏,嘴裏噴著威士忌的氣味,走路東倒西歪,得有人攙扶著才上得了樓。這樣的情況在第二天、第三天重複發生。很快,分租公寓裏誰都知道桑塔拉姆先生是個酒鬼。

酒鬼在印地語電影中是被取笑的醜角。隻要一想到柯施托·慕克吉提溜個酒瓶的形象,人們就忍不住捧腹大笑。但在真實的生活中,酒鬼一點兒也不可樂,反而令人恐懼。每次桑塔拉姆不省人事地回到家裏,我們不用傳聲筒也能聽得清清楚楚。他用最高的音量大吼大叫,嚇得薩利姆和我在我們的房間裏縮作一團,就好像我們也是他責罵的對象。最後他的咒罵變成了一種例行公事,我們實際上總得等他鼾聲響起後才敢睡覺。我們開始害怕從桑塔拉姆下班回家到他在床上睡死這段時間。這段時間,對我們來說,是恐懼之域。

我們以為這隻是個過渡,桑塔拉姆總有一天會恢複原狀的。但事實上情況越來越糟。桑塔拉姆酒喝得越來越凶,並且開始亂扔東西。一開頭他隻是狠狠地將塑料杯和書本摔到牆上;後來,他動手砸鍋碗瓢盆。這讓住在他隔壁的我們日子很難過。但我們很清楚,找羅摩克裏希納先生抱怨一通毫無用處。兩個十三歲和十一歲的普通租戶說的話實在沒什麽分量。所以每當隔壁有什麽東西摔在牆上,我們隻能把頭深深縮進被窩裏。一聽到碗盤或者瓷器被砸碎的聲音,我們就嚇得直哆嗦。

甚至連這樣的情形也未能持續多久。很快,桑塔拉姆先生開始往別人身上扔東西。遭殃的自然是他的妻子女兒。他將鬱積的憤怒最大程度地傾瀉在他妻子身上。“你這個賤人!就是你搞得我走下坡路。我無法在黑洞裏寫研究報告,還不得不向那些該死的家庭婦女們一件又一件地展示襯衣和紗麗。我恨你!你怎麽不去死?”他大聲抱怨著,將一個胡椒粉搖瓶、一隻玻璃杯、一個盤子扔向他的妻子、女兒和女兒的貓。

一天晚上,他完全瘋了,將一杯滾燙的茶潑向他的妻子。穀迪雅搶前一步保護母親,結果滾開的**潑在了她身上,燙傷了她的臉。她在極度痛苦中尖叫。桑塔拉姆先生醉得太厲害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麽。我衝出門幫桑塔拉姆太太叫了輛出租車,帶她女兒去醫院。兩天後,桑塔拉姆太太來找我,問我可不可以隨她去醫院看看穀迪雅。“她很寂寞,也許你能跟她聊聊天。”

於是我陪同桑塔拉姆太太,破天荒地第一次去了醫院。

走進一家醫院時,首先襲擊你感官的就是氣味。那種刺鼻的消毒劑氣味彌漫在髒兮兮的病房的所有角落,讓我惡心到想吐;第二呢,就是在那裏你看不到一個幸福的人。病人們躺在綠色的床上呻吟悲啼。就連醫生和護士看上去也都陰沉沉的。但最讓人受不了的是所有人那種漠不關心的態度;沒有誰會真正因為你而煩惱不安。我原本想象有不少醫生護士團團圍著穀迪雅,卻發現她獨自一人躺在燒傷科的病床上;沒有一個護士看護她。她的臉被紗布包裹得嚴嚴實實,隻露出黑色的眼睛。

“穀迪雅,看看誰來看你了。”桑塔拉姆太太說著,看我時滿臉堆笑。

接近女孩讓我感到羞怯。她顯然比我大不少。我隻是一個偷窺者,偷聽到她生活裏的零星片斷;我幾乎不了解她。我看不見她的嘴唇,不過從她的眼睛中,我可以看出她在對我微笑。這微笑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

我跟她呆了有三個小時,漫無目的地說這說那。穀迪雅問我,“你怎麽會有一個這麽奇怪的名字——羅摩·穆罕默德·托馬斯?”

“這個故事太長了,等你好了我再告訴你。”

她告訴我她自己的一些事。我得知她很快就要讀完中學,開始上大學。她的誌向是成為一個醫生。她問起我的情況。我沒有告訴她有關蒂莫西神父的任何事,以及後來發生在我自己身上的事。但我講了我在分租公寓的經曆。我告訴她自己作為一個鑄造廠工人的生活。她全神貫注地傾聽,讓我感到自己很重要,很有用。

一位醫生進來,告訴桑塔拉姆太太說她的女兒很幸運,隻是輕度燙傷,不會留下永久性的疤痕;她在一個星期內就能出院。

與穀迪雅一起消磨的三個小時,讓我對她爸爸有了更多的了解。桑塔拉姆太太對我說:“我丈夫是個著名的天文學家。真的,他從前是個科學家。他曾經在阿亞伯哈塔太空研究所工作,用巨大的望遠鏡觀察星星。我們以前住的是獨立的帶平台的房子,就在研究所大院裏。三年前,他發現了一顆新的星星。這是個非常重大的科學發現,但一個同為天文學家的同事卻竊取了這一成果。這件事完全擊垮了我丈夫。他開始酗酒,跟他的同事們吵架。一天,他不知怎麽與研究所主管發生衝突,在氣頭上差點兒把那人給打死。他當即被踢出了研究所。我還不得不上門懇求主管,不要追究他的刑事責任。離開研究所後,我丈夫在一間挺好的學校找了份物理老師的工作,但他無法管住自己的酒癮和火暴脾氣,為了學生們很小的失誤而痛打他們,六個月後他就被開除了。從那以後,他隻能打點兒零工,在機關食裏當管理員,在工廠當會計,現在在一家服裝店當銷售助理。我們已經花光了所有的積蓄,所以才不得不住到分租公寓來。”

“桑塔拉姆先生就不能把酒戒了嗎?”我問她。

“我丈夫對我發過誓,說他再也不沾酒了。我一開始也相信最糟糕的日子即將過去。但他從來無法遵守自己的諾言。看看,現在發生了什麽。”

“幫我個忙,羅摩·穆罕默德·托馬斯,”穀迪雅說,“在我回家前幫我照料冥王星。”

“一定。”我許諾。

突然間她伸出手臂,將我的手握在她的手裏。“你就像我的弟弟一樣,你說是吧,媽媽?”她說。桑塔拉姆太太點了點頭。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對我來說這是一種嶄新的關係。我曾想象過自己是某人的兒子,但從未想象過自己是某人的兄弟。所以我隻是握著穀迪雅的手,默默體會著我們之間無言的聯係。

那天夜裏,我又夢見了身穿白色紗麗懷抱嬰兒的女人。風在她身後咆哮,長發飛揚,遮住了她的臉。她將孩子放進一個衣筐就離開了,就在這時,另一個女人出現了,她同樣高挑而優雅,但她的臉整個包裹在繃帶裏。她從衣筐裏抱出嬰兒,不住地親吻他。“我的小弟弟。”她說;“姐——姐——”嬰兒發出咯咯的聲音,回應她。喵!一聲壓抑的貓叫突然刺破了黑夜。我醒過來,極力辨別我聽到的聲音是來自夢境還是隔壁的房間。

第二天一早,我在巴弗先生丟棄《馬哈拉施特拉邦時報》的垃圾筒裏,發現了冥王星軟綿綿的、受過嚴重摧殘的屍體。小貓的脖子斷了,毛茸茸的身體散發著威士忌的氣味。桑塔拉姆跟他妻子說,冥王星逃走了。我知道事實真相,但說出來毫無意義。我寧願相信冥王星確實是逃走了,逃到了另一個好一點兒的世界。

“我非常喜歡穀迪雅,”我對薩利姆說,“我必須確保桑塔拉姆不再對她做同樣的事。”

“可是你能做什麽呢?這可是人家的事。”

“這也是我們的事。再怎麽說,我們是鄰居。”

“還記得有一次你對我說過什麽嗎?別多管別人的閑事,或者把別人的麻煩變成自己的麻煩,因為那壓根兒就不是個好辦法。聽到了嗎,穆罕默德?”

我不予回答。

穀迪雅回家了,但我沒能見到她,因為桑塔拉姆先生不許任何男孩進他的屋子。桑塔拉姆太太對我說,她丈夫已經認識到了自己的所作所為,就要改邪歸正了。盡管在內心深處,她知道桑塔拉姆已無可救藥,但連她也不會想到,她的丈夫能淪落到多深的深淵。

穀迪雅從醫院回到家還不足一個星期,桑塔拉姆便故態複萌。這次他試圖撫摸她,卻不是像一個父親那樣。一開始,我搞不懂是怎麽回事。我隻聽到他說穀迪雅是他的月亮,然後桑塔拉姆太太開始哭泣,穀迪雅尖聲叫喊:“爸爸,別碰我!爸爸,請你別碰我!”

穀迪雅悲傷的哭聲讓我突然明白隔壁發生了什麽事。我真想立刻衝進桑塔拉姆的房間,赤手空拳地殺死他。但在我鼓足勇氣前,桑塔拉姆響亮的呼嚕聲已然響起。他睡死過去了;穀迪雅還在抽泣。不用傳聲筒我也能聽到她的嗚咽。

她的哭泣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震撼了我。我不知道,傾聽著姐姐的悲傷時,作為弟弟的我該作何反應,因為我完全沒有過當弟弟的經驗。但我知道一定得找到辦法安慰她。隻可惜,隔著一堵牆是很難去安慰別人的,無論這牆有多薄。我急得四下打量,發現正好在牆根處有一個小小的圓形孔道,水管子從那裏通入隔壁的公寓。那個孔足夠插進一條胳膊。我馬上跳下床,攤手攤腳地躺在地上;我的手穿過孔道,“姐姐,別哭了。瞧這兒,握住我的手。”說著說著我也哭了。有隻手急切地抓牢了我的手。我感受到有手指觸撫我的胳膊,我的肘彎,我的手腕,如同一個盲人在感知某人的麵容。然後那些手指與我的手指緊緊扣在一起。我感覺到一種奇妙的傳遞——勇氣、活力與愛的傳遞。怎麽形容都行;事實上,在那一刻我和她融為一體:我能感知她的痛,就如同那是我自己的痛。

薩利姆坐在床上,驚愕地看著這一幕。“你瘋了吧,穆罕默德?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他提醒我,“你伸手過去的洞就是老鼠和蟑螂進到我們房間的那個洞。”

但我對薩利姆和其他一切都不以為意。我也不知道我握著穀迪雅的手有多長時間。第二天早晨我醒來時,發現自己仍躺在地上。我的胳膊依然插在牆洞裏;一大群蟑螂在我的襯衣口袋裏安睡。

第二天夜裏,桑塔拉姆再一次醉醺醺、神誌不清地回到家裏,又一次試圖騷擾穀迪雅。

“你比所有的恒星與行星更美麗。你是我的月亮!你是我的穀迪雅,我的小寶貝!昨天你逃開了,今天我可不會讓你得逞了。”他說。

“你不能這樣!”桑塔拉姆太太哭喊道,但她丈夫就跟沒聽見似的。

“別擔心,穀迪雅,我對你的愛沒什麽不對頭的。就連沙賈汗,我們偉大的皇帝,還與他親生的女兒嘉罕·阿拉墜入情網呢。誰能拒絕給予一個男人從他自己栽種的樹上采摘果實的特權呢?”

“你這個惡魔。”桑塔拉姆太太喊叫道,傳來瓶子破碎的聲音。似乎桑塔拉姆用什麽東西擊中了他妻子。

“不!”我聽到穀迪雅的尖叫。

仿佛一把焊槍穿透了我的腦子;熔化的鐵水澆在我的心髒上。我再也無法忍受!我迅速跑到羅摩克裏希納先生的房間,告訴他桑塔拉姆先生正在對自己的妻子和女兒做可怕的事。但羅摩克裏希納的反應就好像在聽我談論天氣。

“聽著,”他對我說,“凡是發生在四堵牆之內的事,那都是別人的家務事,我們無權幹涉。你隻是個年紀尚輕的孤兒,還沒有見識過多少世麵。但我知道,打老婆、虐待、**,還有強奸這類事,在整個孟買的分租公寓區天天上演。從沒有任何人出來做點兒什麽。咱們印度人具備這種出奇的能力:眼見周遭的痛苦與不幸,卻不受影響。所以,隻要做一個合乎體統的孟買人,閉上你的眼睛,堵上你的耳朵,管住你的嘴巴,你就會過得像我一樣幸福。快回去吧,我該睡覺了。”

我趕緊飛奔回我的房間,隔壁傳來桑塔拉姆的呼嚕聲,而穀迪雅不住地尖聲嚷嚷,說自己很髒。

“別碰我!誰也別碰我!不管誰靠近我,都會被傳染。”

我想她已經失去了理智;我也失去了理智。

“傳染我吧。”我大喊。我的手穿過牆上的洞,穀迪雅一把捉住我的手。

“我活不了多久了,羅摩·穆罕默德·托馬斯,”她嗚咽著說,“我寧願自殺也不要屈從於我父親。”

她的痛苦在空氣中漂浮,穿過洞口彌漫開來,將我緊緊環繞。

我也哭了起來。“我絕不讓這樣的事發生。”我堅定地對她說,“這是一個弟弟的承諾。”

薩利姆狠狠瞪我一眼,就好像許下這個諾言是犯了什麽大罪一樣。但我已將是非對錯置之度外了。我感受著穀迪雅骨節分明的手指,以及她手上的肌肉,覺得我們倆都是被獵捕的野獸,也是犯罪的同謀。我的罪行在於,我,一個孤兒,竟然敢把別人的麻煩事自個兒扛下來。但穀迪雅的罪行又是什麽呢?僅僅是她生為女孩,而桑塔拉姆是她的父親。

第二天晚上,我便實踐了我的諾言。

桑塔拉姆下班回來,爬上搖搖晃晃的樓梯往二樓去。他腳步緩慢,踉蹌而行,連衣服都散發著濃烈的威士忌氣味。當他正要經過那段羅摩克裏希納先生還沒來得及修理的扶欄時,我從後麵向他衝了過去,猛力撞了一下他的後背,他隨之撞向木頭扶欄。欄杆本來就已鬆動,根本無法承受他的體重,於是在頃刻間砰的一聲斷開,裂成了碎片。桑塔拉姆失去平衡,一頭栽向地麵。

在電影裏,壞蛋從摩天大樓的頂樓墜落下來時,看上去就好像漂浮在空氣裏。啊……啊……啊!他在半空中踢騰著雙腿,舞動著手臂。但在真實生活中,情形完全不同。桑塔拉姆沒有撲扇胳膊腿;他像石頭般墜落,臉衝下撞到地上。他四肢攤開躺在那兒,像展翅的老鷹一樣。

隻有當我看見桑塔拉姆軟綿綿的身體攤在地上時,我才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麽。所有可能的後果立即在我眼前浮現。

警察會駕著紅燈旋閃的吉普趕到犯罪現場。他們用粉筆在屍體周圍畫個漂亮的輪廓,邊拍照邊說:“這是屍體落下的地點。”然後他們一抬頭看見我在上麵。警官指著我說:“就是那個男孩把受害者推下來的。抓住他!”我被帶到監獄裏,剝光衣服,遭受毒打,然後被帶到法庭上。一個冷麵法官坐在前麵,身穿黑色長袍,吊扇在他頭頂旋轉。他身後的牆上掛著一塊落滿灰塵的褪色的金色牌子,上麵寫著“SatyamevaJayate——真理永勝”。法官看我一眼後宣讀了裁決:“羅摩·穆罕默德·托馬斯,我裁定你犯了蓄意謀殺桑塔拉姆先生的罪行。根據印度刑法第302條,我判處你絞刑。”

“不!”我大叫,試圖逃走,但我的腿上有腳鐐,手上有手銬。我被蒙上眼睛帶到行刑室。絞索套在我的脖子上,行刑台上的控製杆已經拉起。我的雙腿突然懸空,我疼得尖聲喊叫,呼吸被堵在我的肺腔裏。當我睜開眼睛時,我發現自己已經到了天。

但天看上去與分租公寓一般無二,我朝下看去,隻見桑塔拉姆的身體還是像鷹一樣攤開在地麵上。

現在周圍已經聚攏了看熱鬧的人,有人喊道:“快打電話叫警察!”

我立刻清醒過來,一刻也不敢停留,倉促爬下樓梯,開始狂奔。我飛跑過大門,飛跑過牛奶亭,飛跑過整幢樓。我跑向車站,乘快車趕到維多利亞火車站。我在每一個站台上搜尋我要乘的那趟車。最後我終於找到了正在啟動的火車,趕緊跳了上去。

我離開了孟買,離開了穀迪雅,離開了薩利姆,逃向我唯一知道的另外一個城市,德裏。

從故事開始到結束,絲蜜塔都保持了完全的沉默。看得出,她被深深地打動了。我察覺到淚珠在她眼角隱隱閃動。也許,作為女人,她對穀迪雅的痛苦能夠感同身受。

“咱們來看第三個問題吧。”我拿起遙控器,按下了播放鍵。

普瑞姆·庫馬爾旋轉椅子,麵向我說:“托馬斯先生,你已經答對了兩道題,贏到了兩千盧比。現在,讓我們來看看你是否能答出第三個問題,獎金五千盧比。你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我回答。

“好。請聽第三題。這個問題來自……”

正在這時,演播廳中央的聚光燈熄滅了,普瑞姆·庫馬爾和我陷入黑暗中。

“哎喲!休斯敦,我們有麻煩了。”普瑞姆·庫馬爾說。觀眾們會意地哈哈大笑。我沒聽懂這個笑話。

“你剛剛說了什麽?”

“哦,那是電影《阿波羅13》中的一句經典台詞。我肯定你不看英語電影。當你突然間遇到大問題時,可以用這句台詞。我們現在確實遇到個大問題。得修好聚光燈以後比賽才能繼續進行。”

技術人員檢修聚光燈時,普瑞姆·庫馬爾通過耳機與製片人交談。然後他俯身向前,在我耳邊低聲說,“OK,小子,你的好運已經持續了兩個問題,現在就要到頭了。下麵這個問題真的很難,特別是對一個服務員來說。我倒是願意幫你再多贏點兒錢,但製片人剛剛通知我,要我向前推進到下一個參賽者,一位數學教授。抱歉,世道就是這樣!”他喝了一小口檸檬水,抿了抿嘴唇。

聚光燈修好了。演播室的提示牌亮出“鼓掌”。

掌聲平息下來後,普瑞姆·庫馬爾看著我:“托馬斯先生,你已經正確回答了兩個問題並贏了兩千盧比。現在就讓我們拭目以待,看看你能否回答出第三個問題並贏得五千盧比。你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我回答。

“OK。我們的下一個問題來自天文界。告訴我,托馬斯先生,你知道我們的太陽係裏有多少顆行星嗎?”

“我的選擇是什麽?”

“這個不是題目,托馬斯先生。我隻是問你是否知道太陽係中行星的數量。”

“不知道。”

“不知道?但願你知道我們生活的星球的名字。”觀眾們大笑。

“地球。”我繃著臉,不高興地回答。

“很好,這麽說你確實知道一個行星的名字。OK,你準備好回答第三個問題了嗎?”

“準備好了。”我回答。

“好。請聽第三題。太陽係中最小的行星是哪個?A,冥王星;B,火星;C,海王星;D,水星。”

背景音樂還未及響起,一個聲音已然從我唇間溜出:“喵!”

“抱歉?”普瑞姆·庫馬爾驚訝地問,“你說什麽?等等!我想我聽到一聲貓叫。”

“我說是A。”

“A?”

“是的。答案是A。冥王星。”

“你確定嗎,百分之百確定是A?”

“確定。”

鼓聲漸強。正確答案閃出。

“完全正確,百分之百正確!冥王星當然是太陽係中最小的行星。托馬斯先生,你剛剛贏得了五千盧比!”

我的知識麵給觀眾留下了深刻印象。一些人起立鼓掌。

但絲蜜塔依然沉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