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竹林,酉時,雨。

最後一絲力氣頹然用盡,倒在泥濘當中,此情此景惟有“苟且偷生”四個字可以形容。

朝廷的伏兵沒有追上來,然而他也窮途末路,動彈不得。

雨水席天幕地,密密地紮破眼前的一片水窪。他費勁地眨了眨眼,奈何睫毛上也不住滾落豆大的雨滴,直滲到眼睛裏去,疼得看不清水麵的紋路,更看不清水中擴散開的自己的血。血腥味隱隱約約鑽入鼻腔。

——要死了。

偏偏是這種最令人不甘的死法。

在這個不知名的竹林深處,在這個天昏地暗的時辰內,孑然一身,狼狽不堪淒淒慘慘地死去。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意識不清地一再重複這句話。

雨聲響得厲害,聲音和水流一同倒灌而入,一陣比一陣急,仿佛催命般。

這時,他竟聽見一個清冽的聲音緩緩落下:“不想死?那你還有何牽掛?”

一驚之下睜眼,水窪裏晃晃蕩蕩的紋路之中映出來一個白衫男子,箬笠蓑衣,不知從何處來,自何時來,巋然佇立於瑟瑟風雨中。

到此,突然空白。

齊誩猛地抬起頭。

“啊……”

筆尖在紙麵上虛劃了一下,仍舊寫不出半個字。

耳機裏當前的這位選手已經開始了第二句台詞,然而齊誩的筆尖原地打轉了一圈,還是遲遲不能決定要在本子上寫下什麽樣的意見。更重要的是,他居然沒有辦法在自己腦海中聯想出當時“方遺聲”回應“白軻”的語氣——

奇怪……

明明這位選手配得還不錯,虛弱感都出來了,垂死掙紮的味道也足夠了,可他總覺得對方在情緒把握上還欠缺什麽。一旦產生這樣的念頭,思維立刻短路。

官方給出的台詞隻有?“白軻”本人的,並不包括“方遺聲”的。不過齊誩之前讀完了《誅天令》原著,稍稍回想就知道台詞的出處在哪裏。

第一幕即是白軻遭到朝廷追殺,瀕死之際被方遺聲救下的場景。

為此,他還特意在yy窗口旁邊打開瀏覽器,在網上找到《誅天令》第五部原文裏麵的這一段,看看“方遺聲”對應的台詞是什麽,然後自己在下麵邊聽邊模擬對戲——沒想到會有接不下去的情況生。

齊誩配劇配了三年,不過由於工作安排太淩亂,常常湊不出時間現場對戲,一般都是自己抽空錄了,然後由劇組反饋意見回來,他再按照導演的意見或者聽demo返音。

這種在線對戲的形式基本很少很少用,《陷阱》正是其中之一。

而這種配音過程中一下子卡住的情況,在和銅雀台對戲的時候也曾經出現過。如今,類似的感覺再度出現。

“已經連續四個人了都還是這樣……”他十分懊惱地在電腦前自言自語。

麵對桌上這頁標記著“4號”的白紙,心頭漸漸湧上來一股焦慮感。

是因為自己不知道沈雁能不能趕上,喪失了耐心嗎?

是因為自己心神不寧,沒辦法好好聽比賽,好好寫意見嗎?

或許吧……

但是也不排除選手表演上存在問題。

齊誩搖搖頭,勉強寫下了幾句評語。這是他為了讓自己鎮定下來,效仿沈雁當初給每個選手寫評論的做法。

可惜腦子裏亂哄哄的,雜念太多,平時擅長的邏輯思考根本用不了。

眼睛每隔兩三分鍾就看一下時間,手機也放在手邊,希望沈雁會突然打電話回來說手術結束了,馬上回家之類的——但是什麽都沒有生。再怎麽如坐針氈也好,自己隻能繼續默默地往下聽,往下寫。

“沒事,反正沈雁已經有一個角色晉級了,這場即使丟掉也不要緊。”齊誩自我安慰。

不過老實說,“白軻”和“蕭山老叟”兩場比賽非常不同。

選手要在本場出類拔萃很不容易,畢竟青年音用不著偽裝,對聲線控製力要求低,門檻自然也低。台詞功底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一個人能不能衝出重圍。

齊誩目前四位選手匆匆聽完,第一幕都是中規中矩,沒有出錯也沒有出彩。

也難怪……

“我不想死”這類碎碎念的台詞根本沒什麽技術含量可言,彰顯不了選手的實力。

拿剛剛下去的4號選手舉例,他正是那種典型的“一聽就知道是壞人”的人,反派角色苟延殘喘的那種狼藉感一開口就出來了。官方的語氣提示“瀕死”與其說是提示,不如說可有可無,因為在這種場景下角色隻要虛弱一點,說話斷斷續續一點,很容易就能夠達到要求。

相對於第一幕,第二第三幕的台詞可揮的餘地更大。

第二幕是白軻起了殺機,在下毒之前與方遺聲的對話。雖然整體語氣上沒有大起大伏,但是台詞很有內容,值得一聽。

第三幕則是白軻在師父蕭山老叟麵前為自己的卑劣行徑辯解。這一幕有相當明確的語氣提示,情緒激烈,適合反派的冷言冷語、大吼大叫什麽的都齊全,選手們可以痛痛快快來一段爆戲。

可惜,最耐聽的第三幕並沒有“方遺聲”出現,那麽就隻剩第二幕可以練習。

那是兩個角色對坐小酌的情景——

“方館主,當初若非館主出手相救,隻怕在下已經命喪於朝廷鷹犬之手,大恩大德,此生不能忘。”

開席前,白軻先行一步點明自己敬酒的理由。說這句話的時候,他斟上了那杯毒酒。

這裏沒有任何語氣提示,交給選手自由揮。

“我當初也說過,舉手之勞罷了。白兄不必一直記掛。”方遺聲答得從容,酒卻輕輕接了過去,一飲而盡——這部分是原著裏麵的描寫,不包含在比賽劇本中,齊誩是直接看著小說對的台詞。

至此,飾演“白軻”的選手說話都客客氣氣,在齊誩聽來還是比較符合劇情展的,可以接受。

可是接下來,官方的台詞指示是“提出疑問”,而大部分選手真的用了疑問口氣。

“舉手之勞……館主怎麽能說是舉手之勞呢?‘聽風館’離我當日中埋伏之處尚有十八裏路,山道崎嶇且逢大雨滂沱,館主想必走得辛苦。”

……

“不行。”到這裏又斷了。

不應該是真的疑問,而是反問才對——齊誩在底下悻悻搖頭,他無法認同許多選手在這個地方的語句處理。自從他看完原著,總會不由自主開始想象書中的場景,一旦碰到對方表演不合腦補的時候他就接不下去了。

開場以來,他遇到過幾個演技不錯的“白軻”,能稍稍對上一兩句台詞,暫時擺脫頭腦一片空白的狀態。

然而每到這種注重細節處理的地方,就立刻出戲。

為了證明自己不是過於挑剔,齊誩瞥了一眼公屏。

聽眾的反應似乎跟他差不多。

聽眾1: ̄_ ̄|||唔……是錯覺嗎??感覺目前出場的選手們無一例外都……有些ooc。

聽眾2: ̄_ ̄|||應該不是錯覺啦,我也這麽認為……其實呢,選手們可以稍稍注意一下場景、劇情、以及說話對象本身啦。有些台詞沒有字麵上看起來那麽簡單的,光盯著官方貼出來的部分很難把握好,更何況有些地方連語氣提示都沒寫。【原著粉恨不得貼原文上來】

聽眾3:隻有第三幕爆戲裏麵的大吼大叫聽著比較帶感,前麵兩幕……語氣怪怪的。

聽眾4:語氣怪怪的+1oo86

聽眾5:第三幕有比較激烈的對白,選手情緒容易上去所以好聽,而且語氣也不容易有誤差。可是人家明明更在意白軻和方遺聲的對手戲片段啊!!壞蛋也值得好好研究啊喂!!╯-_-╯╧╧

聽眾6:其實有幾個白軻聽起來壞是夠壞了,但是一個個都自我揮到奇怪的方向上去……而且大家都還方向一致【噗】,難道壞蛋都是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嗎??【噗噗噗】好吧,其實這樣的話評委評分不會相差太多。隻是手頭上一票都還沒有投出去,略惆悵……_:3」∠_

……

……

不錯,“白軻”這場的難點有二:一是說話對象的台詞沒有貼出,不了解劇情的話容易解讀錯誤;二是“壞人”的臉譜被模式化了,壞得太標準。

三位評委打出來的平均分基本維持在中等水平的三分,偶爾會出現一兩個中上水平的四分,不過選手之間總分差距很小,晉級競爭將會相當激烈。

但是有競爭機會總比完全沒有好啊。

齊誩忐忑地在椅子上頻頻更換坐姿,目光忍不住又掃向屏幕右下角的時間。

十點二十。

已經過去將近一個小時了……

過三分之二的選手完成比賽,剩下的人還不到五個。而自己放在桌麵上的手機仍然靜悄悄的,別說電話,連短信都沒有——手術肯定還在進行中。

況且,從醫院到小區即使用跑的也要一段時間。

“沒希望了……”齊誩喃喃著,艱難地說服自己去麵對殘酷的現實,“手術到現在還沒結束的話,絕對沒有希望了。”

齊誩很想站起來,摘掉耳機,獨自一人去角落裏冷靜冷靜。

不過好幾次要做出這個動作,他卻在最後一刻猶豫了……到底,還是不肯放棄這最後短短的幾分鍾時間。

他不敢說沈雁會表現得很好,畢竟氣質和聲線都不貼人物。

但是沈雁的語氣把握不會差,硬件方麵不符合,也許可以在“軟件”,即演技方麵拚一拚,擠進前十名呢?……盡管現在想這些也隻是空想罷了。

“3o號……”

是啊,即使出場順序排到最末尾的3o號,也沒辦法無限拖延時間的。齊誩恍恍惚惚地想。

不對。

不對,好像有聲音在叫這個號碼……

忽然,他猛地現這個聲音是從自己耳機內傳出來的。

“3o號——”

意識回歸大腦的同時,陽春曲明亮的聲音突然間變得無比清晰,令他渾身一震,倏地驚醒過來!

“3o號選手,能聽見我說話嗎?”沒有得到任何回應,陽春曲於是困惑地第三次呼喚這個號碼,這次還不忘附上號碼後麵的id,“3o號貓咪の爸爸選手,聽到的話,請開麥檢查一下你的設備——”

齊誩陡然倒抽一口冷氣。

原來在自己心理掙紮期間,時間已經不知不覺到了十點半。

原來已經輪到最後一個選手,也就是沈雁了?

……完了。

他的心髒一時間仿佛被什麽東西攥住,全身血管急遽收緊,四肢冰涼,硬生生僵在座位上不知道要怎麽反應。

不過公屏上的聽眾顯然知道怎麽反應,並且反應還很熱烈,人人都在拭目以待。

聽眾1:╰°▽°╯yo!!貓咪の爸爸!!終於等到了!!

聽眾2:哼,我才不會說其實我對貓爸爸的白軻完全不抱期望,我隻是特意來聽他舒服的青年音的!!啦啦啦?~【沒錯我上次被他的老爺爺弄哭過】

聽眾3:反正白軻這個角色呢,我覺得貓爸爸這種好青年?根本不適合,我也是純粹來享受聲音的,而且我覺得……我說不定會聽到一個老實忠厚的白軻,噗。~ ̄▽ ̄~

聽眾4:o≧▽≦ツ老實忠厚的白軻哈哈哈哈,樓上這位戳中我的笑點了!“貓咪の爸爸”這個id我之前都沒聽說過,但是朋友們都叫我去聽蕭山老叟那場的錄音,我就納悶一個老爺爺有什麽好聽的,沒想到聽完後徹底跪了!非常期待你的青年音!哪怕是壞人也期待!【咦】

聽眾5:┬_┬我會說我現在都沒有滾上床睡覺,就是為了聽他這個版本的白軻嗎……

聽眾6:┬_┬同樓上,身為原著粉其實對白軻感覺還成……沒有方派粉絲那麽義憤填膺,所謂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今晚聽下來,有幾個選手感覺不錯,都投票了,不過表演上還是有地方讓我遺憾。對這位貓爸爸有所耳聞,據說拿下了蕭山老叟的初賽第一??期待能聽到不一樣的表演。

……

……

“非常抱歉,貓爸爸他……大概沒辦法表演了……”

齊誩看著公屏上一排排充滿期待的話語,心裏長出一根刺,狠狠地紮得他在屏幕前抬不起頭,隻能沮喪地向所有人道歉。

麥克風還沒有打開,這句話隻是他在粉碎大家期待前的最後一次排練。

但,該麵對的總是要去麵對——

他緩緩一次深呼吸,完畢,閉眼再睜眼。

把鼠標移動到頻道的麥克風開關上,點了一下,代表音量變化的彩色橫條開始來回跳躍。

事到如今,隻能裝作是設備故障了。

齊誩用指甲抵住麥克風,無奈地輕輕刮著表麵,人工製造出“喀啦喀啦”的雜音。

“3o號選手?”陽春曲聽到這樣的聲音愣了愣,連忙問,“我聽到很大的雜音,但是沒有聽到人聲。請問是否是設備出了問題?”

齊誩當然沒有回答。

“喀……喀啦……”

“看來3o號選手確實遇到了一點點麻煩……”陽春曲遲疑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向全場的人宣布:假如技術難題不能夠馬上解決,“貓咪の爸爸”將會自動失去比賽資格。尤其在聽眾表現出極大震驚的情況下。

聽眾1:臥槽!!開什麽玩笑!!麥克風你給我振作啊!!┭┮﹏┭┮

聽眾2:臥槽!!為什麽偏偏是我最想聽的一個選手,貓爸爸快點搞定你的設備啊,我不想白白等一個晚上啊!!

聽眾3:_:3」∠_?設備故障?要不要那麽虐……

聽眾4:_:3」∠_?心碎了……聽不到貓爸爸版的白軻今晚叫我如何睡得著!!

聽眾5:貓爸爸你有手機嗎!!手機登6yy也可以啊!!我都不在乎音質了,隻要能保住比賽資格就行!!反正他是最後一位選手了,求官方通融通融,給他一點時間下載軟件什麽的啊啊啊啊……┭┮﹏┭┮

聽眾6:雖然也很想求官方,但是規定就是規定,破例不好吧。唉……可惜了,這屆比賽有好多個選手都是因為設備不行退賽的啊……沒想到貓爸爸也中槍了。

……

……

等待了十秒左右,陽春曲作為官方派出的主持人,似乎也不能再拖更長時間。

她惋惜地開口道:“很遺憾,3o號選手的設備似乎真的不能用。既然是這樣,那麽今天晚上‘白軻’場的初賽就隻能到處為止了——”

到此為止。

如果齊誩在那一刻沒有聽到大門處傳來的一陣鑰匙響動,他也認為到此為止了。

盡管很輕,很淩亂,但是非常熟悉的鑰匙開門聲。

齊誩渾身一顫,瞬間的狂喜一湧而上——

“主持人!”想也不想脫口而出,朝著麥克風高聲喊停,“等一下!主持人請再等一下!”

耳機裏的聲音登時消失了片刻。接著,陽春曲弱弱地出一聲問話。

“咦……這位,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