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沈雁的住所離醫院不遠,走路過去十分鍾內即到。

城北屬於老城區,和齊誩住的新區不同,附近的建築物年代都比較久遠,留下許多舊式的小巷和老房子。

這裏的住戶許多都是從祖輩起就定居於此,年輕一代大多數搬了出去,退休的人倒是樂得清閑。靜謐的街巷之間,時不時可見老人們坐在屋簷下喝茶,聽雨,幾個有雅致的更是擺開棋譜邊聽邊下。

牆裏牆外都彌漫著一種寧靜樸實的氛圍。

在霏霏細雨中,不知道哪裏生出來的青藤掛在樓前,滴水不止,灰色的苔蘚在白牆上左一塊,右一塊冒出頭,偶爾可以見到小蝸牛沿著雨水淌下的痕跡慢慢爬著。

“就是這裏。”

來到一棟老式居民樓前,沈雁指了指最靠裏麵的那個單元。

因為是老房子,樓道規格還是舊時的,看起來比較低,比較窄。而樓外恰好立著幾株高大的菩提樹,在陰雨天中采光更加不足,走進去的時候幾乎看不見腳下的樓梯。

過道的燈本來可以感應聲音,但是齊誩踏了幾步,也沒見燈亮起來。

正打算扶著牆壁往上走,走在他前麵的沈雁卻側過身來,示意他先停下:“樓道裏的燈前兩天壞了,還沒修好。你手上有傷別摔著了。”

說罷,向他輕輕伸出一邊手。

幸好,光線有點暗。

齊誩背著光,臉上的神情益發埋在影子裏,不過手慢慢抬了起來。第二次握住對方的手,感覺比之前那次鎮定許多,隻是手指溫度偏低。沈雁無聲回握,掌心還是一樣溫暖有力,牽著他繼續朝上走。

到了三樓,眼睛已經可以適應昏暗,走廊盡頭亦有日光微微投來。

但是沈雁的手一直沒有鬆。直到兩人來到門前,他必須去掏鑰匙開門,這才輕輕放下。齊誩一言不發地站在牆角等候,五指收攏,抵住大腿側麵不動。

“請進。”沈雁打開門後讓出一個位置,招呼他進門。

這棟居民樓外觀老舊,不過裏麵看起來比想象中的新,也許是稍稍裝修過。房子裏的布置和一般的居民住宅差不多,兩室一廳,雖然地方不算寬闊卻也不至於窄,大小剛剛好。

可能是看慣了自己空蕩蕩的公寓,來到這裏,齊誩便有一種室內被填滿的感覺。

不是擁擠的感覺,而是親切的感覺。這裏家具很多,木質幾乎都是清一色黑桃木,客廳的高大壁櫥裏放著各種各樣的小玩意、書籍、還有陶器。沙發上也擺滿了四四方方的靠枕,又軟又暖,茶幾和飯桌都很寬敞,占去不少空間。一眼望去,整間屋子給人一種視覺上充實感。

這才像是一個家——齊誩對比自己公寓空無一物的簡單布置,不禁心生感慨。

“不好意思,房子有點舊。”沈雁低□,動手整理了一下沙發上的各色靠枕,空出位置來給他坐。

“不會,我覺得挺好的。”齊誩忙道。

但,看見屋子裏這麽多東西……他大概不是一個人住吧。職業性的觀察力有時候會給自己帶來一些消極念頭,譬如這個。

齊誩一邊默默思忖,一邊環視四周,不經意間開始尋找別人居住的痕跡。

似乎能夠解讀他的目光,沈雁忽然輕聲道:“我也是一個人住。這間屋子以前是我爺爺的,他過世之後東西全部都還留著,我也不想送人,所以這裏看起來很滿。”

齊誩愣了愣,五個字居然脫口而出:“爺爺的爺爺。”

說完才發覺這句話有哪裏不對,連忙尷尬地閃避了一下視線,自悔失言。但是沈雁並不介意,反而淡淡笑了一下:“對,爺爺的爺爺,我就是他養大的。”

話題到此打住,隻字不提其他家庭成員。

齊誩是聰明人,自然不會傻到主動去提這些問題,懷著複雜的心思無聲坐下。

“你喜歡吃什麽?”沈雁問他。

“我沒有什麽特別的喜好,簡簡單單就好,不用太麻煩。”齊誩平時的飲食很糟糕,有時候工作太忙,一日下來隻用餅幹充饑都有,家裏胃藥更是常備品,“你上次給我的那封郵件裏寫的就很好,清淡又容易弄。”

沈雁“嗯”了一聲,打開冰箱,屈身尋找合適的食材。

齊誩這時候也從沙發上起來,躊躇著開口:“那個……如果可以的話,我能幫忙嗎?”

老實說,自己一開始聽到沈雁的邀請,有些不知所措。到家裏吃飯,等於就是親自做飯了,沈雁今天已經犧牲了休息時間照顧小歸期,現在從醫院回來還要忙碌,齊誩總覺得過意不去。

雖然隻能用右手,但是打下手之類的廚房雜事,他還是可以嚐試的。

“好。”沈雁看了他一眼,半晌點了點頭。

話說回來……看火這種事情,怎麽也不能算是幫忙吧。

齊誩看著眼前煤氣爐上跳躍的藍色火焰,以及上麵沸騰前不住冒泡的一鍋清水,啞然看向沈雁。沈雁沒有與他對視,眼眉低著,把砧板上的花椰菜一簇簇切片:“這樣就好了。”

“我還可以做點別的。”齊誩堅持。

自從他踏進廚房,總共就做了三件事:淘米,煮飯,看火,全都是不費什麽力氣,毫無技術含量的活兒。

而沈雁自己連轉身的閑暇都沒有,刀落聲不斷,案台上不僅擺出蔬菜、雞蛋、豆腐等等健康食品,還有半斤瘦肉添點葷味,另準備兩顆魚頭一會兒熬湯。他衣袖半挽,從清洗到切菜再到調料醃製,樣樣做得純熟,神情好比上了手術台似的專心致誌。齊誩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空隙可以插話。

大概是他的聲音非一般的嚴肅,沈雁暫停片刻,頓了頓,在碗裏敲下幾個雞蛋,然後遞給他一雙筷子。

“那,你來打雞蛋吧。”這就是他所謂的實質性工作。

“沈雁,”齊誩頭一次感到左臂上吊著的石膏如此沉重,那重量直壓到心裏去,“我真的想幫忙,真的。”

“你已經在幫忙了。”沈雁神態平靜,並沒有敷衍的意思。他切菜的動作稍稍放緩,下麵這句話在砧板一下接一下的響動中啞著聲音說出來,“而且……你願意過來,我已經很知足了。”

爐火跳了一下。

爐上的那鍋水此時達到沸點,從鍋底浮上來的氣泡衝破水麵,開始炸開大朵水花。

那種聲音像極了此時齊誩內心的寫照——表麵上一直沉寂著,卻不斷升溫,逐漸動搖,最後埋藏在裏麵的感情一點點抑製不住上湧,炸裂。

他臉頰有些蒼白,一時間說不出話。鍋裏冒出來的大團蒸氣掩蓋了他身體上的細微抖動。

看來自己抽出手的動作,他是在意的。

所以他才會說出這種話。

沈雁這樣的人極其謹慎,很容易注意到別人舉止中的暗示,並作出調整。自己在明知道他曾經患過言語障礙症的情況下,還做出這麽傷人的反應,無異於雪上加霜。明明陪著自己走過風雨,而現在卻因為過門吃飯如此簡單的一件事說“知足”。

好幾次了。總是接受著他的關懷,到頭來反而狠狠推開。

沒有比這個更卑鄙的行為了——

他低下眼,碗裏的雞蛋水還沒開始打就已經在晃,原來是手上的筷子顫得太厲害。負罪感壓著聲帶,使他的聲音微不可聞:“……其實我很高興,因為邀請我的是你。”

生怕對方聽不見似的,每一個字都咬得非常用力,重複道。

“因為是你,我才會那麽高興。”

這時,他聽到砧板上的刀落聲停了。

沈雁沉沉歎了一口氣,聽不出他到底是解脫還是糾結得更深:“我一直以為你討厭我。”

那是他們對話中止的地方。

我完全沒有這樣想過——齊誩其實很想這麽回答。之所以沒有立刻答複,是因為他想開口反駁的時候,發現自己迄今為止的許多行為根本無法為此提供論據,甚至有反效果。於是隻能無助地站著。

站到飯菜齊全,爐火熄滅,他終於慢慢走出廚房。

圍著同一張真正的家庭飯桌吃飯,是一件很尋常,他卻很多年沒有做過的事。

外麵的單位應酬,私下的朋友聚餐感覺都不一樣。知道麵前擺放的熱騰騰的飯菜是某個人為了自己所做的,那是一種被人放在心上的感覺。而最後一次經曆這種情景,還是在他離家出走之前。

到現在已經過去多少年,齊誩都忘記了。

因為太久沒有人提醒過他這種感覺,直到今天,直到遇見桌子對麵的那個人。

“吃飯吧。”

沈雁似乎沒有繼續之前話題的意思。齊誩順著他的話點點頭,低聲道了謝,在飯桌前坐下。

他們才兩個人,桌子上卻放了五菜一湯,蒜蓉花椰菜,蛋花豆腐羹,木耳冬菇,水煮肉片,以及酸筍魚頭湯……都是再普通不過的家常菜,可每一道都搭配得色香味俱全,令他生病狀態下一直提不起來的胃口也有所好轉。

沈雁給他盛了一碗剛剛起鍋的白米飯,放在他麵前,替他擱上筷子。

齊誩這些年除了在外麵下館子,幾乎沒有看見這麽多菜擺在他麵前的機會。何況這是在私底下,沈雁親手做的。

他連筷子都舍不得動:“……你的手藝真好。”

沈雁見他什麽都還沒試,嘴角似乎有些笑意,但是很淡:“你還沒吃怎麽知道?”

“光看就知道很好吃。”齊誩如實回答。

他忽然想起那個陪伴病床上的自己度過好幾天的醫院盒飯——沙礫一樣硬邦邦的米飯,鹹過頭的苦麥菜,沒味道的雞蛋,還有唯一勉強值得誇獎的香煎豆腐,苦笑道:“當初手術過後那幾天,我一個人住院,又沒有人送飯,就每天跑到醫院食堂買盒飯。那個盒飯正好相反,光看就知道很難吃。”

可是,至少他最難熬的時候有這個盒飯與他作伴,沒死在病床上。

沈雁這時候忽然開口:“你瘦了很多,比起車禍前那時候。”

齊誩一怔,恍恍惚惚抬起頭看向他。

隔著桌上熱氣嫋嫋的飯菜,坐在對麵的男人神情肅穆,眉宇微蹙,目光久久停留在他臉上,低聲說:“雖然之前聊天的時候,我就隱約覺得……你可能這段時間吃了很多苦。不過真正重新和你見麵,才真的嚇一跳。”

齊誩聞言,下意識抬手掩著半邊臉頰,艱澀地問:“我已經瘦到會讓人嚇一跳的地步了?”

自己這半個月掉了不知道多少斤,沒有具體稱過,但是每個人都這樣說,一定是消瘦了不少。但願沒有讓沈雁覺得不堪入目。

“不是單單指體型變化,是整個人的氣色。”沈雁緩緩道。

他對齊誩的印象還停留在他們為了虐貓事件後續報道在醫院見麵的時候。

那時候,齊誩雖然有時看上去會疲倦,不過整個人的精神氣還在,經常笑容滿麵,很客氣地向每個人打招呼。像清晨的一縷陽光,雖然不如正午的陽光烈,但是質地又輕又暖,看了很舒服。

不是現在這樣。

不是他在雨傘下看見的那樣,一個人站在牆角,手上綁著厚厚的石膏,身形伶仃,臉色像雨水中的城市那般晦暗。

“氣色當然不會好,畢竟都骨折了。”齊誩笑著搖了搖頭,笑得有點勉強。

任何病人氣色都不會好。

沈雁跟著輕輕搖頭,但沒有笑:“你明明可以對自己更好些。”

齊誩茫然地眨了一下眼。

更好,更好的概念太模糊了,對於他目前的生活狀況而言也不現實。於是他開始自己最擅長的苦中作樂:“我是因公受傷,單位給我放一個月的假,我就好好在家養病,比起平時東奔西走、吃睡都不規律的日子比起來已經好多了。要擺脫這樣的生活隻能把工作換掉。”

沈雁依然沒有笑:“我知道記者平時很辛苦,但我不是要你換工作。”

原來……他不是指這個嗎。

齊誩怔怔然望著他:“那你指什麽?”

沈雁收回目光,低頭看著他自己麵前的碗筷,抬起手,手指側麵輕輕抵住嘴唇上方。似乎想說什麽,又遲遲未能出口。

“我的意思是——你應該找一個人照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