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1

我知道死亡是這樣平常的事情。在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有無數的人在死去。疾病,災禍,謀殺,戰爭,死刑,貧窮,愚昧,自殺……生命像野草一樣蓬勃而卑微。

——安妮寶貝

又是一片熟悉的無盡的白。

少年,不,他早已成長為一個可以獨當一麵並且清冽如雪的男人。他安靜的躺在病床上,猶如一尾拋錨的休養生息的船。而我就是他的船長,操縱著他的思想,掌控著他的方向。他那無限廣闊的生命裏也許會有許多來來往往的船手或旅客,但那無疑隻是過眼雲煙,時光一晃,便叫囂著忽悠而逝。隻有我,他最愛的無可或缺的船長,牢不可破的印刻在他的骨肉裏,無論如何也無法磨滅。

他是我年幼時無心卻招惹的少年。

他是我未出世便夭折的寶貝的父親。

他是我的第一個男人。

他愛我,要比我愛他,多出一條幹涸的河。

沒錯。我承認我有一點愛他了。但這份愛與我對鹿晗的愛相比,未免顯得太過寒酸。我們原本行走於兩條平行線裏,互不幹涉,和平共處。但有一天當它們不知不覺的相交,當我們不知不覺的相愛,當愛不知不覺變得不再純粹,才驀然發覺這條拚湊在一起的直線看似牢固,實則脆弱,稍有不慎,便會粉身碎骨。

我不想開始。

是不希望重蹈覆轍。

房門被輕輕打開,一位眉清目秀的短發女護士推著治療車嫋嫋婷婷的走了進來。從她烏黑的發絲以及褐色的眼瞳可以看出,我們來自同一個洲際。而這對於身處異國他鄉此時又孤苦無依的我來講,無疑是一件喜從天降的奇跡。

“你好”我試探著用中文說道:“請問他什麽時候可以醒過來”

年輕女子麵容和善的笑了笑,美麗的鳳眼挑出纏綿的弧度,“您是病人吳世勳的家屬?”

我不假思索的點點頭,內心被耳畔流入的母語填充的暖意融融。病床上沉睡的男子令我明白,成長並不是任性的逃離,而是淡漠的放棄。在這個陌生而繁華的國度裏,我居然這樣孤獨。除了吳亦凡和裘渺,我竟沒有一個熟識的朋友。沒錯,我隻有世勳。無論我逃到何處,他都會精準無誤的找到我,他是我最最堅強的後盾。盾牌為了主人甘願被損壞,被踐踏,被摧毀。那麽作為主人的我,即使赴湯蹈火,也要將這塊獨屬於自己的□□修複如初。至此之後,滄海桑田,我們相依為命。

“我是他的未婚妻。”我說,沒有絲毫的猶豫,“我是他在這裏唯一的親人。”

對方似乎看出了我的焦灼,她放下手中的聽診器,語調柔和的安撫道:“你不用太緊張,大量失血主要是由於外傷,內部肝髒和神經並沒有損壞。至於他為什麽還不蘇醒,他太累了,需要徹底的睡眠。”

“真的嗎?”我仍然有些不放心,“會不會留下後遺症”

“病人的身體素質很好,休養一段時間就可以出院。”女護士整理著車架上的器皿,轉身的片刻又回過頭來對我說,“你就是葉涼喬”

“你認識我”

“他昨天被送進手術室前嘴裏一直念著你的名字,我想這個叫做‘葉涼喬’的女孩一定是他的摯愛。”女子明媚的笑臉與窗外燦爛的豔陽交映成一幅絢麗多姿的畫卷,也許她就是上帝派來挽救瀕臨絕望的我的守護天使,“你們會幸福的。”

“謝謝。”我感激涕零的垂下眼瞼,防止淚水不受控製的滴落,“謝謝你,護士小姐。”

“葉涼喬。”她異常認真的望著我,眸光清澈而溫和,“我是白堤,白色的白,河堤的堤,很高興能夠認識你。”

腦中突兀閃過少年時的我站在狹小晦暗的講台上麵,聲音甜糯的反複敘述著同一句話語,“我是葉涼喬,樹葉的葉,涼爽的涼,喬遷的喬。”

白堤和葉涼喬,相遇不怕太晚。

吳世勳醒來的時候,是在隔□□陽普照的清晨。徹夜忙碌的我無法抵擋睡意的折磨,隻好小心翼翼的趴臥在病床邊小憩。恍惚中隱約感到有一雙修長溫熱的手不斷撥弄著我長及眉間的劉海,朦朦朧朧抬起頭,卻猝不及防的撞進那雙漆黑而狹長的眼眸。日光分明的映射進這兩顆深邃且璀璨的瞳孔,消融了那些封存已久的距人千裏。短暫的沉默過後,我們相視而笑,好像什麽也沒發生,好像發生的所有都已過去。

過往的過去,就此別過吧。

“哭了嗎?”他認真撫摸著我的臉,額頭環繞的白色紗布仿佛飄揚在布達拉宮山頂上虔誠的經幡,“眼睛紅的像隻小兔子。”

“你為什麽要跟別人動手對方人數那麽多,你勢單力薄怎麽可能不吃虧!你是白癡嗎?你不會逃跑嗎?!你……”

“我以為你喜歡會打架的男生。”他一字一句緩緩打斷了我,“就像鹿晗一樣。”

“吳世勳。”我忍住心中漸次翻湧的不悅,提醒自己不可以對一個病人發火,因此盡量柔和的解釋道:“不要去跟任何人攀比,在我心中你就是你。而且,我討厭惹事生非的男人,他們隻能讓我覺得既幼稚又可笑,一點兒也不能吸引到我,你明白嗎?”

吳世勳仍舊目不轉睛的凝視著我,英氣瀲灩的雙眸笑出月牙般彎曲的弧度。每次他認真微笑的時候,就會像一個得到大人的糖果獎勵而興高采烈的孩童,才會稍微朝他的實際年齡貼近一步。我也才會後知後覺的想起,原來他隻有二十歲;原來他還是一個朝氣蓬勃的大男孩;原來他其實應該叫我姐姐,盡管我隻比他早出生兩個年頭。

他在生命裏最輝煌的時刻遇見了傷痕累累的我,這已經是最最不幸的事情。所以我拜托你,無所不能的上帝,可不可以,讓他接下來的人生,處處充滿陽光,與喜悅。我願用我餘生所剩的全部好運,換得他一世安康。

一世無恙。

“你餓不餓”我有些羞赧的轉過頭,裝出一副整理衣角的模樣,“想吃什麽我去買給你。”

“葉涼喬。”他喚住企圖逃離的我,用一種穩操勝券的口吻說道:“我聽見了。”

我猛然停頓。

“我聽見你說,‘吳世勳,隻要你醒過來,我們就在一起。’我知道,你從來不說謊,所以,你現在是我的女朋友了,對嗎?”

一陣風吹開了遮擋在窗簷的碎花布簾,我思念著遠方那張明媚而精致的臉,然後輕聲說,“你會後悔嗎?”

“不會。”

“那麽,在一起吧。”

那麽,至此以後,鹿晗,我們真的要,再也不見了。

在接下來幾天當中,吳世勳的傷勢有了快速而巨大的好轉。除去他額頭右上角不仔細看絕對無法看出的細小疤痕之外,他的整個身體都健康極了。原本我還為那道好似彎刀般的蜿蜒曲線感到憂慮不已,覺得那樣好看的臉上多出一條傷疤實在可惜。但誰知吳世勳對此卻不以為意,他悠閑的靠在床頭,一邊聽The Beatles的Yesterday,一邊無謂的說道:“我是男人,又不怕影響美觀,你就把它當作是我送給你的戰利品吧。”

“誰需要這麽醜的戰利品。”我嗔怪的用眼角掃過不遠處如塑雕般英偉的俊美男子,卻不知此刻自己的表情實際上叫作“媚眼如絲”,含著些勾魂的意味了,“你每天都戴著耳麥,耳朵不會難受嗎?”

“我有兩個夢想。”他凝視我的眼神深情似海,“第一,是和你組成一個家;第二,是成為一名音樂人。現在我最重要的心願已經如願以償,剩下的那個,我決定放棄。”

“……為什麽”

吳世勳沉吟一秒,有陽光從窗縫中悄悄潛入,調皮的將他英俊而淡漠的臉切割成各種形狀奇異的格子方塊。我的心也在這一秒裏變得柔和似水,有人說,愛情會讓人變得癡傻,他變成了傻子,而我沒有。他的愛太過純粹,而我,卻步步心機。

“我要對你負責。”他一副理所應當的模樣,“你什麽都不用管,我賺錢供你讀書。”

雖然無法掩飾內心呼之欲出的感動,卻還是為他不切實際的荒誕想法感到不安,“你應該回國,至少念完大學。”

“除非你和我一起回去,否則我是不會獨自離開的。”

“世勳,有件事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你。”我放下手中正在收拾的衣物,麵容嚴肅的開口,“前兩天龍香打電話給我,說你媽媽因為你擅自離家的事情傷心欲絕,而且拒絕飲食,現在非常虛弱。還有我們之前在酒吧……有人拍了照片寄給媒體。你爸爸很生氣,我知道他凍結了你所有的卡,你身無分文,這些天都是在哪裏過夜的你跟他們打架,是不是也和這件事有關”

“我是個男人,葉涼喬。”他淡淡回複道:“我就是想要你明白,鹿晗能夠不顧家人的反對和你結婚,我也可以。我不是隻靠父母才能活下去的紈絝子弟,我有手有腳有力氣,我不怕吃苦。我想憑借自己的努力讓你幸福,讓你衣食無憂。你是我的全部,沒有你,其他一切對我而言都是垃圾,你懂嗎?”

他很少會如此時這般款款而談,用抑揚頓挫的語調來認真闡述自己無意中犯下的行為,他其實根本不屑於使用“辯解”這個矯揉造作的名詞。有時想一想,真的不會再有人比他更愛我了,不會像他似的把我當作畢生事業去努力奮鬥。他就像是不停購買彩票的流浪漢,即使窮途末路,也不忘賭下一把時光。他失望了那麽久,也應該到了轉運的時候。我願意拿自己做賭注,陪他揮霍完所剩無幾的青春。

以十年為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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