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非得今天去找他們麽?”張雅臨問。

張嵐把化妝台上的瓶瓶罐罐掃進一個包裏,粘著尖長甲片的指甲指了指他說:“不是我,是你跟我。”

她強調完又咕噥了一句:“也不看看名譜圖上被人挨著的是誰,反正不是我。”

張雅臨默默嘔了一口血,又聽見他姐說:“至於為什麽非得今天……”

張嵐想了想說:“今早小煦走的時候說了句話你聽見沒?”

這一竿子打得有點遠,張雅臨沒摸著頭腦:“又關周煦什麽事?”

“那小子長了個烏鴉嘴你又不是沒領教過。”張嵐白了他一眼。

那倒是沒少領教。張雅臨一臉牙疼的模樣,問:“他說什麽了?”

“那時候不是下雨了麽,風特別大,我那屋沒關窗,聽起來就有點可怕。”張嵐解釋說,“他都走到院子大門外了,又回頭看了一眼說本家這房子多少年了?怎麽聽著跟要倒了似的。”

張雅臨:“……真會說話啊。”

自己烏鴉嘴還一點兒數都沒有,人家童言無忌,他都十五了,還是想哪兒說哪兒。要不是關係親,保準把他吊起來打。

“反正我今天一天都心神不寧的。”張嵐性格很直,非常討厭這種不上不下的情緒,“所以這一趟必須得跑。”

“對了,小黑呢?”她朝外屋張望了一眼。

“又幹嘛?”張雅臨嘴上不樂意,卻還是動了手指,把那個保鏢似的傀招了進來。

“讓他算一下目的地。”張嵐劃拉著手機,頭也不抬地說:“我好買票。”

沈家那倆徒弟的動向都是靠追蹤符紙和傀盯梢盯來的,所以隻知道他們往哪個方向去了,並不知道他們最終要去哪兒。

小黑從口袋裏掏出幾枚銅錢,手指簡單撥排了一番就開始搖卦。鑒於張嵐有事沒事都想算一卦,這個動作他做過無數次,熟練到絕對不會出錯。

結果手一撒,其中一枚銅錢“當啷”一下掉落在地,沿著木質地板一路滾進了衣櫃底下……

張嵐愣了一下,臉色有點變。

她雖然對卦術一竅不通,但張家家主代代雜修,耳濡目染之下,最基本的規矩她比誰都熟——搖卦過程中,銅錢落地不見是個大忌。

一旦落地,就沒有重來一次的說法,代表這卦不能算了。

“目的地不能算?”張嵐滿臉詫異。

張雅臨也緊緊皺起了眉。

“這就有點誇張了吧?”張嵐依然有點存疑,“會不會是小黑手抖?”

小黑默默朝她伸出兩隻手:“我很穩,不信您抓一下試試。”

張雅臨也說:“不可能的,卜寧靈物做的傀,卜卦跟吃飯喝水一樣熟,你吃飯嘴抖麽?”

張嵐:“……”

原本張雅臨還有些猶豫,畢竟張家有規矩,他和張嵐如果同時要離開寧州,必須得跟家主報備——也就是得給爺爺張正初交代一聲。

這些年他們很少一起辦事,就是想要避開這點,他倆都挺怕見爺爺的。

其實小時候,他們跟爺爺挺親的,尤其張嵐。後來卻慢慢生疏了,原因說來有點簡單:張婉被趕出家門之後,下一任家主的擔子自然而然落到了他們姐弟倆身上。所以爺爺張正初想讓他們做雜修,張嵐不肯。

其實張雅臨也不願意。他越大越癡迷傀術,對其他興趣不濃,但他性格沒張嵐那麽烈,聽話一些。所以取了個折中的方式,讓他那幾個傀學了卦術、陣法和符咒。這才勉強過關。

這在他們看來其實不是原則性的大事,但爺爺卻格外看重,但凡提到必然不歡而散。所以自那之後,他們姐弟倆都有點怕爺爺,可能是不想有爭吵、不想變得更生疏吧,平時能不驚動他老人家,就盡量不去驚動。

但現在小黑算卦算出了一個大忌,他反而想去看看究竟怎麽回事了。

“我去拿行李,順便……去一趟後麵。”張雅臨交代著。

去後麵,就是指跟爺爺說一聲。張嵐衝他揮了揮手,示意他趕緊。

然而張雅臨顯然不是個急性子,這麽一“趕緊”,就緊了將近一個小時。張嵐行李早弄好了,等得百無聊賴,隻能玩小黑。

“目的地不能算了,其他應該可以吧?”張嵐問道。

小黑被這姑奶奶坑過無數回,怕了她:“我保留意見,您先說說看。”

“喲,學聰明了嘛。”張嵐也沒想折騰他,“凶吉總可以吧?”

小黑點了點頭,當即搖起卦來。這回沒有銅錢掉落的情況,張嵐鬆了一口氣。

可這氣還沒鬆到底,就聽小黑說:“六三,即鹿無虞,惟入於林中;君子幾,不如舍,往吝。”

張嵐:“啥玩意兒?”

小黑字正腔圓地說:“抓鹿但少個帶路人,放棄吧,容易受屈辱。”

張嵐:“?”

“誰受屈辱???”張嵐幽幽地問。

小黑看她仿佛要吃人的紅嘴,難得委婉了一下:“您吧。”

“吧”字代表委婉。

他要隻說前麵,張嵐可能還會猶豫一下。偏偏加了一句受屈辱,姑奶奶反而去定了:“重點是少個帶路人對吧?”

小黑:“重點是放棄。”

張嵐把他推出門,兀自在手機裏篩選著。現代社會,方向有地圖。卦裏的帶路顯然不是這麽直白的意思,在她看來,應該是少個牽線的人。

沈家徒弟跟她沒交情,她跟張雅臨衝過去,沒準又要被撅一回,就像上次去沈家一樣。

這麽一想,小黑算的卦真的有幾分道理。

那就找個有“交情”的。

她認識的人,能跟沈家徒弟扯上聯係的,第一個肯定是謝問。可惜謝問本人就在奔往北方的車裏。

於是她轉而給周煦打了電話。

等張雅臨終於跟爺爺報備完,周煦人都到本家大門口了。

他很亢奮,仿佛要去春遊似的,抓著手機挎了個背包,裏麵鼓鼓囊囊的,張雅臨懷疑他裝的都是零食。

跟蹤這件事,說出來多少有點虛。張嵐本著不把青少年帶歪的心思,對周煦說的是“出差去解籠”。

因為不知道目的地,他們隻能開車去。張嵐放了一張追蹤符去追聞時他們的車,順便也給自己帶路。

上了車,他們反倒不著急了。出發之後,先繞到一家標著“紙紮花圈”的靈店買了點畫符用的紙筆朱砂。

張嵐把這些東西擱進包裏備著,然後趁著周煦沒下車,拍了拍小黑說:“靠你了。他們那邊是謝問那個店員在開車,雖然走得早,但中途肯定要歇歇腳,換換人。你一個傀,追起來肯定不費事。”

小黑駕駛座上架著張嵐的手機,屏幕上也有個導航,隻是導航裏顯示著兩個正在移動的點,一個是藍的,代表他們自己。另一個是紅的,已經進山東地界了,代表的是追蹤符追到的沈家大徒弟。

小黑看了一眼距離,盤算著對張嵐說:“再等20分鍾,天黑透了就很方便,兩個小時差別不多能趕上。”

他們想得是很美,但漏了兩個關鍵——

一、“謝問那個店員”好巧不巧,也是個傀。要是傀與傀之間有排序,小黑得管“店員”叫祖宗。

二、他們車裏出了一個“叛徒”。

叛徒姓周名煦,因為過於興奮,上車就跟微信新加的朋友聊上了,說自己要出遠門去入籠了……

盡管新朋友話少、網絡還有延遲,甚至不懂“再見”和“微笑”的意思,但管他呢,他就找個人炫耀一下而已。

於是在新朋友問他去哪入籠的時候,他順手來了個位置共享。

那張共享的小地圖上,兩個點一前一後,正以某種相似的路線前行。

周煦:“……”

換個稍微遲鈍一點的人來,可能暫時看不出什麽,畢竟距離還遠。但周煦很機靈,他幾乎瞬間就明白這一趟遠門究竟要幹嘛了。

但他沒有吭聲,於是張嵐他們對於事情變化一無所知,隻知道天已經黑透了,小黑可以放心追人了。

車子明顯一個加速,疾馳在夜幕中,之後速度再沒降下來過。而周圍的車就像注意不到他們一樣,依循著自己的路線,在限速範圍內開著,被他們遠遠甩脫在後。

張嵐手機上,兩個點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正如小黑說的,花了不到兩小時,他們就追上了那個小紅點。

眼看著隻有一公裏,穩重的張雅臨也忍不住說了一句:“就在前麵。”

以小黑現在的速度,一公裏也是轉眼的事。張雅臨和張嵐抬起頭,目光一眨不眨地盯著前麵。

西屏園的那輛車他們見過,鮮紅色,十分好認。

然而當他們拐過一個彎道,預料中的鮮紅色卻並沒有出現,開在他們前麵的是輛藍色卡車,車鬥上罩著鋼絲網和漆布,被風掀起了一半,露出裏麵擠擠攘攘的東西……

張嵐坐在後座看不太清,脖子像美女蛇一樣往前伸著:“那什麽啊?”

張雅臨說:“豬。”

張嵐:“……”

張雅臨可能生怕氣不死姐姐,補充道:“一卡車的豬,你的追蹤符可能在其中某一隻身上。”

他們在山東地界內追豬的時候,聞時已經到地方了。

這是津滄高速和津石高速相交的地方,老毛找了個出口從高速下來,然後沿著公路拐了幾道,在某片樹林邊停下。

夏樵扒著車窗往外看,迷迷糊糊的:“這是哪兒?”

“天津。”聞時正用周煦發給他的圖和地圖作對比,不知道是巧合還是怎麽,這裏剛好在周煦畫出來的範圍內。

“從連雲港到天津這麽快的嗎?”夏樵扒著車座跟老毛說話。

老毛說:“高速晚上人少,我開得快。”

夏樵覺得有點夢幻,又問:“那為什麽停在這裏?”

這應該是村子與村子之間的交界,一眼看過去,隻有田野和樹林。連路燈都沒有,一條黑路到頭,才依稀有些人家。

得虧開車的人他們認識,不然就是個上社會新聞的好地方。

老毛抽了條毛巾,擦了擦忽然起霧的擋風玻璃,又把兩邊車窗放下來透氣,四下看了一圈路:“下雨,就先不往市裏走了。”

謝問隔著玻璃朝遠處看了一眼,說:“車裏悶一天夠累的,今晚先在這邊湊合一下?”

聞時:“車裏湊合?”

謝問正抹開車窗上的水霧,聞言轉過頭來看他:“想什麽呢,我有那麽黑心麽?”

聞時嘴唇動了一下,無聲蹦了兩個字:難說。

“你說什麽?”謝問語氣帶笑地問了一句,又伸手從他眼皮底晃了一下,“一直盯著手機,你弟不是說你不愛用麽,這就上癮了?”

聞時弓身坐著,垂眸看著那隻戴著黑色手套的手指從眼皮子底下劃過。

“沒說什麽,別擋。”他右手動了一下,把謝問的手指排到旁邊。因為排得並不幹脆,反倒像是勾了一下對方的指尖。

聞時盯著那個指尖看幾秒,抬眸道:“不在車裏去哪?”

“那邊有一戶人家,剛好是認識的人,可以借住。”謝問伸手指了遠處,指尖的觸感這才抽離開。

“認識的?”聞時愣了一下反應過來,他本來就是追著張婉的痕跡來的,謝問在這裏有認識的人,再正常不過。

“一對老夫妻。”謝問簡單解釋了一句,“人很和善。”

老毛附和道:“你們不是也來這邊辦事麽?明天等雨停了再去。”

“嗯。”聞時嘴上應著,心裏卻想我要來的就是這塊地方。

“怎麽這麽多霧。”老毛擦了兩遍,這才重新啟動車子。

這是條野路,沒有路燈。

聞時以前跟沈橋在天津衛住過一陣子,這裏氣候比寧州幹燥,但夏天雨水也不少。

現在就正值那個時候,車外雨下個不停,始終煙霧蒙蒙。遠處房子的燈光也在雨裏變得毛茸茸的,並不真切。

等車劃過地上的積水,靠近那邊,聞時才發現那裏並非一戶人家,而是錯錯落落一大片,像個村落。

每家都是二層小樓,自家砌的那種,牆外貼著瓷片,裝飾不一,並不整齊,顏色倒是很豐富。

有些帶院子,有些不帶。

謝問他們找的那家就沒有院子,隻有一片澆築出來連著路的水泥場,不過挺幹淨,老毛車就停在這裏。

可能是聽到有外人來,村裏的狗此起彼伏叫個不停,直到謝問敲門,才慢慢安靜下來。

屋裏亮著燈,隱約有電視聲。屋裏的人過了一會兒才聽見敲門,應了聲“來啦”。

那聲音挺脆的。聞時聽了一耳朵,指著門低聲問謝問:“這是老人?”

謝問搖了一下頭:“確實不像。”

就這樣他還笑了一下,聞時睨了他一眼:“你多久沒來了?確定沒認錯門?”

謝問很配合他,也壓低了聲音,說的內容卻很見鬼:“不太確定。”

聞時:“……”

去你的吧,不確定你敲得這麽自信???

他已經可以想象一會兒的尷尬了,扭頭就要走,卻被謝問抓了一下。

“跑什麽,認錯了就問一下,不至於臉皮這麽薄。”謝問說。

聞時朝手腕看了一眼,恰巧屋門被人打開,再跑就不合適了。

開門的是個中年女人,眉心有顆痣,這放在以前得叫美人痣。她也確實生得不錯,笑眼笑唇,皮膚跟聞時差不多白。

“你們是?”她未語先笑,眼睛彎起來,顯得很熱情。

“陸孝先生是住這裏麽?”謝問沒有朝人屋探看的習慣,誰來開門便問了誰。

女人愣了一下,又彎眼笑說:“噢,那是我爸。”

謝問:“你爸?”

女人:“對啊。”

謝問點了點頭,卻沒有說話,不知道在想著什麽。過了幾秒,他才對女人說:“確實有幾分像,你爸這裏也有一顆痣。”

女人笑起來,很高興的樣子:“都說我跟他年輕時候很像,一個模子刻的。”

她讓開一條路,熱情地說:“先進來坐吧,很久沒來客人了。你們是找他嗎?”

謝問看著她讓開的路,說:“他也在?”

女人說:“他不在,我爸媽都不住這。”

謝問點了點頭。

“進來坐,下雨呢,別都在外邊兒站著。”她又說了一句。

謝問這才抬腳進去。

聞時也進了門,隻是進去之後,回頭朝老毛和夏樵看了一眼。

他沒說話,但夏樵還是感覺到了氛圍有點不對勁。

老毛拍了拍夏樵,示意他往後站:“門窄,得一個一個進。”

這話其實挺尋常的,但夏樵就覺得哪裏怪怪的。

“老毛叔,是我多心麽?你們真認識這裏的人?”

“認識。”老毛趁著沒進門,朝屋裏的女人抬了抬下巴,“我還知道她的名字呢,叫陸文娟。”

他語氣淡定,夏樵稍稍定了心,覺得自己可能是接連進了幾次籠,有點疑神疑鬼,想太多了。

他長籲一口氣,借著閑聊緩和剛剛一瞬間閃過的害怕:“噢,認識就行。不過她好像沒見過你們,以前不跟她爸媽住嗎?”

老毛說:“對。”

“那你們還知道她名字?”夏樵說,“聽老人家說的啊?”

老毛:“那倒不是。”

夏樵:“哦哦。”

然後老毛又說了:“墳上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