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樵做人的經驗才十來年,沒見識過這種場麵,反正他是尷尬瘋了,從頭紅到腳。

反觀他哥,除了嘴唇抿得緊了點,臉上表情更凍人了點,好像也沒別的反應……哦不對,還是有一點點的——

聞時癱著臉跟謝問對視了好幾秒吧,摸著喉結,一聲不吭偏開了頭。

“哥,怎麽辦。”夏樵紅著頭小聲說。

“什麽怎麽辦?”聞時動了動薄唇。

“剛剛的信息。”夏樵說。

聞時冷靜地繃住了臉,蹦出一句:“你發的。”

夏樵:“???”

我他媽……

對方是聞時,夏樵也不能反扛,隻能把話咕咚咽回去。

萬幸有個更從容不迫的人能降住他。

“你讓別人發,就看不出來是誰說的話了麽。”謝問的嗓音響起來,就在身邊。聞時轉回頭,這才發現他跟老毛站了過來,跟最後兩個進門的陌生人劃開了線,涇渭分明。

說話的時候,謝問的目光落在門口那兩人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並沒有看聞時。但因為聲音壓得低,反倒顯得更私人親近一些。

“看出來又怎麽樣。”聞時說。

“沒說會怎麽樣。就是好奇你來這裏看誰的手機?”謝問跟他說話的時候,會微微頷首偏一點頭,說完又直回去。

聞時就能感覺到他的體溫靠近一些,又離開。

這種微妙的氣息和存在讓聞時怔了一下。過了幾秒,他才反唇相譏:“那你來這又是逛的哪門子超市。”

說完他又有些氣悶。

因為中間的停頓顯得他被噎住似的,哪怕反駁回去,也似乎落了下風。

聞時頓時拉了臉,不想再搭理人了。

氣氛瞬間有些凍結。

他這一凍,進門的兩人就更僵硬了。

大東真切地感受到了一個真理:世界瞬息萬變。

上一秒,他還激動地給張大姑奶奶發信息:跟上了!三米店這邊,我跟耗子都在,他倆跑不掉。

下一秒,他就想說:要不還是我倆跑吧……

這屋裏的人,除了要跟的兩個沈家徒弟,大東誰都不想見。

周煦就不用說了。

謝問他們也是認識的,單方麵認識。這種出了名的天生大煞命,跟瘟神沒區別。雖然不是什麽厲害人物,但誰見到都得躲著走,免得被煞到,跟著倒黴。

大東心說我們運氣得多背,才會同時碰到這兩撥人。

最要命的是,周煦看到他們愣了幾秒,脫口而出:“大東?耗子哥?你們怎麽也來了?”

他還沒開口解釋,就見沈家那個叫夏樵的小徒弟仿佛終於找到了話題,熱淚盈眶地問周煦:“你們認識啊?”

大東想搖手,周煦卻說:“昂,認識。我家的。”

大東也麻了。

“你家?”那個夏樵反應倒是很快,“張家的啊?”

“對啊,他們今天輪值。剛剛我還碰見過他們,就在前麵那條街上。”周煦說完,又用一種半鄙視半懷疑的口吻說,“輪值你總該知道吧?”

“今天剛知道。”夏樵倒是很誠實,“輪值輪到這裏來啦?好巧。”

大東哈哈幹笑兩聲:“是啊,這邊亂七八糟的傳聞挺多的,是咱們家輪值的重點區域,不過一般是本家那邊來,今天難得輪到我倆,確實是巧了。”

他剛把話圓上,周煦那個祖宗就來了:“你不是說我小姨給你倆派了別的活,要盯人麽?這就盯完了?”

大東:“……”

這話一出,聞時、夏樵、謝問和老毛同時轉過臉來,認真地盯住了他們。那表情,混雜著“終於找到一個視線落點”、“如釋重負”以及“你們尷尬不尷尬”的意思。

於是大東和耗子在並不知道為什麽的情況下,忽然背負了很多。

耗子從唇縫裏擠出一句:“怎麽搞,我想死。”

大東心說誰不是呢。

“要不……走吧?”大東擠了一句。

耗子立馬轉身直奔門口,似乎就等這句呢。

結果他撩開塑料門簾一看,原本空洞荒廢的地下通道已經變了模樣。

通道兩邊長長的牆上,每隔幾米就有一盞小小的燈,照在三米店張貼的海報上。燈光是細細的一束,照的位置也很特別。

乍一看,那些櫃子、床板、廁所隔間都是逼真立體的。

好像你就縮在其中一個狹□□仄的空間裏,看著光從縫隙裏透照進來,在臉上落下一道斜長的線,把人切割成不規則的兩半。

通道裏忽然有了行人,不知誰咯咯笑著,腳步聲從通道這頭,跑到通道那頭。片刻後又追逐著跑回來。

還有稀稀拉拉的人影,空洞地從通道裏慢慢走過。他們戴著帽子或是拎著包,也不說話。經過那些燈光的時候,可以看到那些煞白的臉瞬間清晰,又接著沒入黑暗裏。

像不斷跳幀的恐怖電影。

其中一個路過的人影似乎感覺到了耗子的注視,緩緩回過頭來。

他回頭的動作很奇怪,身體還在往前走,肩膀一點沒動,隻有臉轉了整整90度。燈光在那一瞬間自上往下打下來。他的臉一半在陰影中,一半在光裏,就像被人橫切了一刀。

他像是故意嚇唬人一樣,盯著耗子看了幾秒,然後猛地探出頭來!

那張臉突然清晰,幾行深色的血從他眼眶裏流下來。

耗子甚至聽到了淅瀝瀝的流淌聲,接著“滴答”一聲,有冰涼的**從頂上淌下,“啪”地落在他鼻尖……

非常腥氣。

那路人仿佛惡作劇成功一般,無聲笑著,把頭收了回去。

耗子默默把邁出去的腳收回來,放下門簾,拽著大東後退了三步。

“你退什麽?”大東問。

耗子動了動嘴唇,壓下剛剛一瞬的驚懼,強行冷靜道:“我們入籠了。”

“怎麽可能?”大東劃開手機屏幕,“我剛剛還跟嵐——”

姐發了信息……

他看著空空的手機信號,把後半截話咽了回去。

信息界麵還停留在他給張嵐發的那句:跟上了!三米店這邊,我跟耗子都在,他倆跑不掉。

他當時發完就收了手機往地下跑,沒注意發送成不成功。直到現在才發現,信息旁邊是個紅色的感歎號,表示這句話沒能發出去。

“這下好了。”大東小聲咕噥道。

“怎麽?”耗子問。

大東給他看屏幕,輕聲說:“她連我們在哪都不知道。”

也就不可能趕過來看看了。

常常在附近輪值的張家小輩知道,三米店其實是個很麻煩的地方,曾經出過好幾個籠,每個都很凶。

也許是籠出得太多了,有時候隻要靠近這邊,就會感覺到一股讓人不太舒服的勁。

難以形容。就好像在這裏呆久一點,人就容易產生一些衝動,想做點什麽危險的事。

這跟解籠的時候消融不掉籠主怨煞、反倒被怨煞侵蝕汙染有異曲同工的意思。所以大東他們正常輪值,往往會避開這一帶,因為知道自己可能解決不了。

像這種比較棘手的地方,被他們稱為籠渦,一直是由本家幾個厲害人物負責的,比如老一輩的那幾個,還有張嵐、張雅臨他們。

但世間籠渦其實很多,光寧州就有9個,而且範圍和數量還在增加,遑論所有。所以他們不可能每時每刻都盯著,一般是隔一陣子來清一回。

最近張嵐和張雅臨的精力都在寧州西南那3個籠渦上,這點大東是知道的。所以指望大佬來幫忙,就不太可能了……

這籠裏都有些什麽玩意兒呢?

大東默默回頭看了一眼,看到了被除名的謝問、上不了名譜圖的沈家倆徒弟、一個腆著肚子一看就是飯桶的店員老毛,讓往西一定往東的周煦,以及一個滿頭問號小臉煞白的普通中學生……

“我想改行。”大東說。

耗子:“……你別犯病。”

哭喪間,手機忽然嗡地震了一下。

大東低下頭,眼睜睜看著信號一格沒有的情況下,他的手機來了一條新信息。

發件人是“姑奶奶張嵐”,內容居然是在回複他那句發送失敗的“他們跑不掉了”。

“張嵐”說:哈哈,你們也跑不掉了。

大東被她哈得頭皮一麻。

下一秒,一隻冰涼的手摸上了他的肩……

大東一個激靈,猛地轉身!

就見那個負責收銀的長發女生笑眯眯地看著他:“你們玩嗎?”

大東:“……我能不玩嗎?”

女生還是笑,一言不發。

他跟耗子好歹有經驗,還算能穩住,那邊周煦無辜的同學孫思奇和膽小鬼夏樵已經開始往下滑了。

女生抓著對講機說:“小花,小花,準備好了嗎?這波客人到齊了。你速度快一點,不然客人要走啦。”

對講機滋滋響了一會兒,還是那個幽幽的男聲說:“好了,上一波客人結束了。他們可以進來了。”

這話說完,屋裏寂靜了幾秒。

孫思奇盯著往密室去的那條幽深走廊,咽了口唾沫說:“上一波結束了?”

女生點了點頭:“對啊。”

孫思奇:“那人呢……”

女生也笑著看他,幽黑的眼睛彎著,像兩條細細的縫。

“我不玩了大仙。”孫思奇扭頭就想往門口跑,“我不行了,我先走了,我、我去找老陸他們。”

“哎——”周煦出聲叫道。

孫思奇充耳不聞。就在他要撩開門簾的一瞬間,一隻手抓住了他的肩膀。

他尖叫一聲,魂都要飛了。

孫思奇能感覺到那隻手是溫熱的,又穩又有力。它隻是這麽平靜地摁著,他就一點都動不了。

他屏住呼吸,僵硬地偏了頭,看到了幹淨好看的指節。

他聽到一個冷調的嗓音說:“別跑,出去更怕。”

就因為這一句話,孫思奇就點了“自動跟隨”一樣,牢牢釘在聞時身後,跟他釘一塊的還有夏樵。

周煦本來想矜持一下,有點骨氣。但他想了想上次籠裏的場景,目光在幾個成年人之間逡巡了一下,最終也釘在了聞時身後。

於是,聞時一不小心多了三條尾巴。

收銀的女生盡職盡責地在準備密室道具,她給這8個人塞了兩個對講機,兩個蠟燭形狀的小燈。

囑咐了一句“自己分配”,然後走到看不見盡頭的走廊邊,指著裏麵說:“麻煩幾位來這裏。”

謝問倒是配合得很,早早倚在走廊牆邊。

這人明明身形很好看,卻很少會直直站在哪裏,永遠會找個地方倚著、或者靠著。不過這也有好處,因為他個子很高。雖然病歪歪的,但完全站直的情況下,會給不少人帶來幾分微妙的壓迫感。

聞時帶著三條尾巴走過去的時候,就看見謝問遠遠看著這邊,目光落在他身上,很深,也很沉靜。

靜到像一種長久的注視,又好像隻是在出神。

等到了近處,謝問卻已經斂眸看向了那個收銀女生,在等她下一句話。

“走廊很窄,隻能一個人過。所以你們得一個跟著一個,站成一列。”女生說。

這話說完,聞時的三條尾巴陷入了糾結。

孫思奇說:“我不想站在最後。”

夏樵立馬說:“我也是。”

任何一個膽小的人,在這種情況下都不想站在最後,沒人喜歡背後空無一人的感覺。鬼知道會不會有什麽看不到的東西跟在後麵,想想都令人窒息。

唯有周煦這個叛逆期的不想隨大流,反著說:“那我不要站在第一個。”

大東看著這三個小子躲在聞時背後商量站法,有點無語。他心說別人也就算了,周煦這小子究竟怎麽想的?

放著他跟耗子不跟,跑去跟沈家那個名譜圖都不認的徒弟?

也是看臉。

大東想:等真出事了,有你們仨哭的。

“咱倆一個打頭,一個殿後吧。”他對耗子說,“也沒別人了。”

“那行,你打頭吧,我在最後。”耗子歎了口氣。

在這群人裏,大東感覺自己得有點領頭的樣子。沒有也得有。於是他直接走到了隊伍最前麵,孫思奇很自覺,默默站到了聞時前麵。

夏樵心想“這是我哥!”

但他轉而又想“算了,我一個不是人的,也不能跟他計較,就讓一讓吧”,於是他非常自覺地要往孫思奇前麵站。

結果剛站定,周煦那個熊玩意兒橫切一刀,把他往前懟了懟,自己擠進了中間。

聞時對站位無所謂。他反正不動,其他人愛怎麽站怎麽站。比起這個,他更關心這個籠的怪處——

它沒有籠心。

或者說,沒有明顯的籠心。

這裏有且僅有一個建築,就是這個建在地下的密室,而他們已經在裏麵了,沒用任何技巧。要麽這就是籠心,他們誤入就直接進來了。要麽這次的籠心不是建築,而是這裏的某個東西。

“請您趕緊站進隊伍裏。”收銀女生忽然提醒了一句,聞時回過神來。

他抬眼一看,發現前麵都排齊了——

老毛站在夏樵前麵,跟他一起把那三條尾巴夾在了中間。但他下一秒就發現,他自己也是被夾的那個,因為謝問站在最後。

唯有那個叫“耗子”的方臉男人正一臉無語地杵在隊伍外。

“我殿後吧。”耗子說。

“不用,我不喜歡背後有人。”謝問客客氣氣地說完,朝前比了個“請”的手勢。

耗子拗了一會兒,在女生的催促下往前走,一路走一路插,結果誰都不想動,最後他被懟到了大東後麵,排第二。

他們剛站好,那個女生就咯咯笑著說:“把手搭在前麵那人的肩膀上,就可以了。”

走廊又窄又深,她的笑聲帶著回音,就像貼在人耳邊。所有的燈都熄了,整個走廊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那個女生也再沒有聲息。

大東杵了一會兒,忽然感覺前麵有誰輕輕牽起了他的手,拉著他往前走。

大東:“……”

他雞皮疙瘩順著被牽的手一路爬到頭頂,人都木了。

他咽了口唾沫,一邊往前走,一邊從口袋裏掏出一團棉線,單手往自己手指上纏。

操傀線對學傀術的人來說,那就是膽量和命。

纏好線,大東心神便定了不少。膽子也大了一些。他想試試前麵的是什麽人,於是沒被牽的右手朝前探了幾下,結果越探心越涼。

因為……

除了牽他的那隻手,他沒有摸到任何東西,沒有頭也沒有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