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七月,外頭午後的陽光格外熱烈,但作為千年古刹的天恩寺裏卻濃蔭蔽日,空氣清涼濕潤,耳邊時而聞得的低沉撞鍾聲,悠遠清越,滌空**俗。

初九站在這佛家清淨地,本應眉心舒展內心平靜的他卻眉頭緊皺,滿心思慮的都是俗塵煩惱事。

主子這次昏厥比以往要嚴重的多,今日已經是第三天了,這讓作為管家的他如何不急。而本該在易王府裏守著主子的他卻因為一道荒唐可笑的聖旨,而在此處苦等了一個多時辰。

等天恩寺為主子選出一位能夠住鎮戾氣的王君……

這道旨意剛下來的時候初九便覺得皇上糊塗了,想他主子楚棲,作為大楚第一位年僅十六歲,尚未弱冠便被封王賜府邸,並一手創立刑獄司的易王爺,什麽時候需要靠別人來保平安了?

不過說來也奇怪,主子自從一年前秋獵跌下馬後,不僅摔傷了腿,還時常毫無征兆的便陷入暈厥中,上至宮裏的奉禦下至宮外的鄉野大夫,看了無數,皆查不出來其中原由。

主子也從那天起性情大變。

前兩日,主子再次昏厥,本以為像往常那般兩日後她自己醒來,然而直至今早還是毫無任何清醒的跡象。

晌午之前,本來遊曆在外的天安法師突然回京麵聖。中午,易王府便接到一道賜婚的聖旨,對方是天恩寺裏的一位沙彌,具體是誰,卻是未知。

旨中隻說五王爺楚棲戾氣太重,需娶一位佛門中人方能化解,至於王君是誰,到寺中便知。

這旨意一下來,不管外麵如何,王府裏他們幾個卻先跳了起來。甚至懷疑是宮裏的幾位使的主意,如今朝中太女未定,主子作為第一位破例提前封王的皇女,招人嫉妒是必然。他們如此揣測宮中的其他幾位也是合情合理。

不管他們如何猜測,初九作為王府管家,心中再是覺得這旨意荒唐,也必須帶著聖旨前來天恩寺迎接他們的王君。

再說這天恩寺,雖作為皇家寺院卻從不參與皇家之事,為何此次修為高深莫測向來行程不定的天安法師卻突然回京橫插一腳,讓寺中本是六根清淨了卻紅塵的弟子踏入這皇家深淵之中呢?

天安法師是大楚第一法師,沒人知道他年齡多大,修為多深,隻知道此人行蹤不定,喜愛四處遊曆,就連皇上也不是想見他就能見的。正是如此,此次賜婚聖旨才來的如此之快,讓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據初一說,天安法師麵聖後就隻和皇上兩人在禦書房裏說話。具體說了什麽沒有任何人知道,隻知道天安法師出來時,聖旨已經擬好了。

如此人物,要說天安法師是被人利用擺布的,初九是萬分不信,莫非真是主子身上戾氣過重,才使得法師特意回京?

烈日炎炎,這個猜測卻讓初九莫名覺得後背發涼,出了一手心的冷汗。主子雖掌管刑獄生殺大權,時間卻不過一年而已,手上沾的人命血腥再多,也抵不過一位在戰場廝殺的將軍,為何她身上會戾氣過重……

不能再往下猜測了。

初九收回本來望著窗外的目光,緩步來到蒲墊上盤腿而坐,一旁恭敬侍奉沙彌立馬過來屈膝跪地為其添茶。

不管初九心中是何猜測,臉上端的都是一派沉穩之色,光看其處事能力和手腕,沒人敢小看這位才十七歲的男子。

到底是奉旨迎接五王君,即使不是紅妝十裏迎親,來的也不可能隻有初九一人。於他一同前來的人不少,除去王府的人,還有皇宮裏的。

初九對麵蒲墊上坐著的就是掌管著殿中省的陳青,可見皇上對此事的態度。

兩人皆不是話多之人,雖麵對麵坐著,卻沒任何要交談熟絡的意思。

後院客房裏兩人麵色氣定神閑的飲著茶,而前院佛堂裏的氣氛便沒這般輕鬆。

一道莫名其妙的聖旨,以及旨中所謂的王君,均讓禪意有股不好的預感。果然,方丈視線一轉,就問起了他誰是最合適做王君的人。

“弟子不知。”禪意作為方丈的大弟子,本想說我寺中弟子皆是出家之人,無一人合適,然而現在賜婚聖旨就握在師傅手裏,奉旨前來的人就在後院客房裏坐著,這話如果再說出口那就是抗旨不遵……

方丈歎息,“你知道的。”

見禪意低頭不語,方丈說道:“你天安師叔今早回京,中午便為天恩寺帶來一道聖旨,如此大事定不是他一時興起而為。他說寺裏有五王君,那便一定有。”

禪意臉色發白。身側的拳頭握的緊了些。

方丈似乎是沒看到他的異常一般,聲音不疾不徐,話中又隱隱帶有一絲悲憫歎息,“我知道你不舍他,但他到底和我佛緣淺。”

“可他還是個孩子!”方丈到底是沒給禪意留有任何餘地周旋,將他之前便有的預感一句話變成現實,擺在他麵前,容不得他選擇。

“了因他才四歲,師傅,他……不合適。”短短的一句話似乎用盡了禪意身上所有的力氣,然而第一次見到那孩子的場景卻讓他不願意放棄,跪下苦苦哀求,“師傅,一個月前了因才來的寺中,我們怎麽能把早已千瘡百孔的他親手送進那等深淵之中……”

想是同樣記起了因剛來時的模樣,方丈憐憫的閉了閉眼睛,話中卻沒有一絲動搖,“禪意,你知道的,從你剛把他帶回來你就知道的,他不是我佛門中人。你留不住他,也治不了他。”

最後一句話太有深意,禪意一時有些發怔。

“那孩子自從被你救回來可曾真心笑過,哭過?”

禪意搖頭,“沒有。”四歲的了因乖巧的讓人心疼。

“你不顧我勸阻非要讓他剃度入我佛門,如今,還是徒勞無功。”方丈伸手摸了摸跪在自己麵前弟子的腦袋,“讓他走吧,你也不想看見一個才四歲的孩子每天活的毫無生氣吧。”

禪意抿唇不語。一個月前他雨後有事下山,回來路上聞到血腥味,一路尋找過去才發現不遠處有一輛馬車,周圍橫七豎八的躺了很多人。

如此場景讓他心中一驚,然而讓他更是吃驚的是不遠處坐著一個渾身沾滿鮮血和泥濘的孩子,他身旁躺著一對衣著華麗的男女,不遠處是兩條歪歪扭扭的拖痕。

那孩子臉上是被風吹幹的淚水,眼神漆黑空洞,抱著身旁早已沒有呼吸的兩人,嘴裏喃喃的喊著救命,嗓子早已沙啞發不出聲。

這便是禪意第一次見到了因時的樣子,心疼的讓他難以呼吸,一個幸存的孩子,是憑借著怎樣的意誌將死去的父母挪到一起,又是怎樣做到如此乖巧懂事。

了因是個早慧的孩子,正是因為如此禪意才想讓他出家,讓他忘記那些悲痛的回憶,能活的像個正常的孩子一樣。

如今,這願望到底是落了空。

短短一個月的時間,本來粉雕玉琢的白雪團子瘦的皮包骨頭,活的跟隻木偶一般。禪意無法自欺欺人的告訴自己,了因在天恩寺過的很開心……

如果天安師叔卜算到了什麽,禪意希望,那被卜算的未來裏,了因是開心的。

最後,他到底是含淚點了頭。

方丈差人去叫在東院做功課的了因,了歸平日裏作為兄長,也是了解這件事的人便主動接了這跑腿的活兒。

東院是寺中和尚平日裏吃完午飯做功課的地方,那裏綠樹成蔭,百年老樹鬱鬱蔥蔥濃密的枝葉幾乎將半個東院都罩在樹下陰影裏,因此這處佛堂是夏日中最涼爽的一處。

屋外是趴在樹幹上知了的蟬鳴,屋內是洗滌靈魂的誦經聲。迎門而擺的佛台上是盤腿坐在蓮花裏的菩薩,他撚指垂眸,目光憐憫,似乎是在望著座下跪在三排蒲團上誦讀佛經的弟子們。

眾人都在虔誠的做著午後功課,沒有人注意到第三排的拐角處一個小和尚光溜溜的腦袋跟他手中的木製錘一樣,一點一點的,似乎是想伸脖子用腦袋去敲響腳邊的木魚。

小和尚瘦的厲害,本來就寬鬆的灰色僧袍穿在他那沒幾兩肉的身子上更顯得寬大。人小又瘦,被坐在他前排的師兄罩的一幹二淨,因此監督他們習讀功課的了一師兄倒是沒發現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偷懶。

了因很困,很久沒睡過好覺了。陰涼的午後,耳邊是誦經聲和蟬鳴,似乎能讓他安心的閉上眼睛不再去想別的。

光溜溜的小腦袋一點一點的,終於撐不住身子往前跌去,光亮的腦門一下子磕在前麵師兄的後背上。就聽到師兄吃痛的抽氣聲,緊接著是了一的吼聲傳來,“了因,你怎麽又睡著了!”

一個又字讓佛堂裏哄笑一片,一群人中,隻餘下一臉迷迷糊糊似乎還沒回過神的小和尚呆呆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磕疼了的腦殼,抿了抿嘴。

“對不起。”了因放下摸著腦袋的手,縮進袖子裏,衝著前麵被他磕到後背的師兄低頭道歉。

他到底還是個小孩,那人擺了擺手說沒事,心底想著下回可得來早點換個地方坐。今天他來的最晚,隻剩下了因前麵的這個位子了,他沒有辦法隻能硬著頭皮坐下來。

挺直腰杆小心防備,不料最後還是被這小師弟用腦袋敲了後背。

他們這麽些師兄弟都怕坐在了因前麵,因為你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會犯困把腦袋磕在你背上。這小師弟別看瘦,腦殼可硬了。

了一還沒來得及將偷懶犯困的小和尚說落一番,就看見了歸走了進來。

“師傅和方丈要見了因。”說著了歸衝蒲團上的了因伸出手,將人領了出去。

了一皺著眉頭,心想了因就偷個懶不至於被提溜到方丈麵前吧?他心底想著結束功課後替他去求個情,嘴上又吼著讓大家安靜下來繼續做功課。

然而等他再去找了因時,對方已經連升幾級輩分成為他的師叔和大楚五王爺的王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