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送走了沸騰的白日。

三更時的廟宇徹底冷卻下來。

隻有蓮台寶座上的釋迦牟尼金身,還在麵向凡間,麵上微笑神秘又動容。

薛琅將四周打量一番,確信周遭已無人,拉下蒙在麵上的黑布,從衣襟裏掏出一隻早已準備好的石塊。

再從靴筒中抽出一把匕首,將石塊放置刀尖,於燈上略烤幾息,待稍稍溫涼,指尖一個用力,便將石塊捏成齏粉,撒進拔了燈芯的一碗香油裏。

他一邊將石粉與香油攪勻,一邊仰首,眼中毫無倦意,沉著的眸光一一經過這座神殿中的大小神像。

此殿雖為大雄寶殿,卻並非隻供奉著釋迦牟尼。

往兩邊排開去,還有好幾座尊神。

若說要讓佛祖有異像,這裏任何一尊佛,此時都任由他挑選。

那代住持想要佛祖有示,才同意推行僧醫,那今夜就能滿足於他了。

手中石粉已與香油攪勻,此時卻還不是動手的時候,要再等石中染劑溶於油中,才有大用。

他剛剛將油碗放回原處,打算尋個不起眼的角落歇一歇,一陣極輕微的腳步聲忽然從外傳來,聽方向並非在院中巡夜,而是直奔大雄寶殿。

他眉峰微攢,就手掀開如雲堆砌的窗簾一角,閃身避了進去。

“吱呀”一聲,是側門被推開的動靜。

繼而卻又傳來一聲突兀的“撲通”聲,像是來者被什麽物件兒絆倒在地。

他將簾子掀開一道縫,凝注目力,不多時,終於瞧見一個黑影出現在光暈裏。

黑影身量不高,身上罩著的一件玄衣卻極大,似個口袋一般罩住了身形,在這黑夜中竟顯得幾分詭異。

破廟鬧鬼不算稀奇事,民間話本子裏常見。

可敢在香火正旺的大雄寶殿裏撒野,此小鬼膽子如此之大,他倒是想見識見識。

那黑影再往前行,待到了光盛處,將蒙在麵上的巾子取下,方顯出一張如白玉的臉。

這張臉著實生動,一對杏眼咕嚕咕嚕,轉了兩圈後見廟中無人,將將鬆了一口氣,下一息便得意的挑挑眉頭,仿佛能在半夜三更溜進佛殿是什麽了不得的壯舉。

他有些訝然。

不是鬼。

是潘安。

這位夫子倒是路子廣,哪裏都有他。

此時薛琅也已認出,潘安身上那件寬大的玄衣,倒像是上回賽馬節上驚馬,他解給他的那件玄色缺胯外袍。

潘夫子深更半夜鬼祟來此,還穿著他的衣裳,說是來求經問道,他真是半分不信。

且看此人究竟要作何妖。

崔嘉柔揉著摔痛的膝蓋,握著一根細長竹竿沿著一排昏黃的油燈往前行。

真是出師不利,剛進來就被一根掃帚絆倒。

又是哪個掃地僧坑她!

她一直行到釋迦摩尼金身跟前,抬首一看,佛祖翹起的手指間,那道靈符還在那處。

她將竹竿輕放於地,上前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對著佛祖輕歎一口氣,“莫怪我即將對你不敬,要怪就怪你門下弟子學藝不精,一卦將我騙到西域,讓我撞上薛琅。他專門刑克於我,這般大的漏洞,貴弟子怎能算錯!這委屈不能我一人受,你作為師尊也須分擔些許。”

她的話剛剛說罷,不知何處傳來“嗤”的一聲輕響。

她忙轉首四顧,但見周遭眾神像影影綽綽,油燈憧憧,或許黑暗裏就藏著許多等著偷香油吃的耗子。

她心下有些害怕,不敢再耽擱,對著神像磕了兩個頭,爬起身將長衫撈起往腰間一纏,拿起竹竿一比劃——

那符高高在上,離竹竿遠得不是一般二般。

她便溜回側門邊,將方才絆倒她的掃帚取回來,從衣衫上撕下一根布條,把掃把同竹竿纏起來,站上桌案跳起來一試,還是差一截。

若還要嚐試,最好把兩張桌案疊起來,那樣的動靜可就大了。

據小和尚所言,雖然夜間每隔一個時辰才會有僧人前來添香油,可廟裏還有巡夜的和尚隨處出沒。若殿中動靜驚擾了他們,她被逮起來,頂著個盜符賊的名頭,怕是白銀親王都不一定能保住她。

那時她隻有灰溜溜逃出龜茲,下一站不去海裏尋長生不老藥都不行了。

她望著離笤帚還差了一截的靈符發了一陣呆,忽然靈機一動,從靴筒抽出一把隨身攜帶的紙扇來。

將展開的紙扇綁在掃把的頂端,再站上桌,對著佛祖的金手,將手中杆子連揮兩下。

紙扇掀起一陣清風,那靈符一角果然抖了兩抖。

她忙趁熱打鐵再將杆子連續揮動,靈符幾經顫抖,倏地脫離了佛像手指。

她還未來得及歡呼,靈符卻不落反升,在空中幾個飄忽,最後竟飛到了另一尊高高佛像的頭頂,趴在那裏再也不動了。

她舉著竹竿傻了眼。

未呆幾息,但聽“吧嗒”一聲,杆子頂端的紙扇未曾綁結實,徑直落下,一下子便將桌上相鄰的兩盞油燈打落。

盛燈油的瓷碗摔碎於地,清脆的聲音在這靜夜裏份外明顯。

外頭的腳步聲幾乎瞬間而起,將空曠寺院的靜夜撕碎一角。

她額上浮汗倏起,顧不上竹竿與掃帚,隻將紙扇撈在手中,似一隻無頭蒼蠅般在佛前幾經瞎撞,終於瞧見窗邊的簾子。

錦簾層層疊疊,是個藏人的好去處。

她躡手躡腳奔過去,掀起窗簾一角就鑽了進去。

剛進去便察覺出不對勁。

裏頭有人!

迎麵陡然現出一隻大手,徑直捂住了她的唇,將她險些而出的一聲驚呼擋了回去。

繼而她的兩隻手被緊緊箍住在了身後,一道高大的黑影籠罩上來,將她緊緊抵在了牆上。

她的內心一陣絕望,正要豁出去掙紮,耳邊已多了一道聲音,幾不可聞,“莫動!”

幾乎同時,外頭傳來“咚”地一聲巨響,側門被人從外用力推開了。

輕輕重重的腳步聲一路進了大殿,圍繞著幾座佛像經久不去。

薛琅將窗簾用腳尖輕輕挑開一道縫隙,但見兩個小和尚繞著釋迦摩尼佛像轉了一圈,瞧見隻有地上被摔碎的兩隻油燈碗,隻當是夜裏偷香油的耗子之故,便用地上的那把掃帚清掃幹淨,又尋了些香灰灑在地上,將地上的油漬也一並清理。

另外三四個僧人手中各提了一根棒子,在四周接連巡視,除了大喇喇擺在佛前的竹竿同掃帚,並未發現旁的物件。

一個和尚埋怨道:“這定然是戒能幹得好事,一連幾日都偷懶,竟將這些雜物擺在佛祖金身跟前。”

另一個和尚便板著臉道:“你說這話何意?當初收他為僧,不是代住持之意?”

“若非你在代住持麵前替他說好話,他會留下來?”

兩個和尚就此壓低聲爭吵起來。

薛琅對這些修為欠佳的和尚不感興趣,轉回了頭,倒是怔了一怔。

簾內黯淡,一道細如箭簇的燈光順著他方才挑開的窗簾縫隙透進來,正好照在潘安的半邊麵頰上。

“他”的一邊杏眼落在那道光裏,也似箭簇一般,含著怒火一瞬不瞬盯住他。

顯然這短暫的幾息,“他”已是認出了他。

見他回首,嘉柔當即掙了一掙。

他手上也未見如何用力,卻將她箍得死死,半分掙脫不開。她趁機一腳踹向前,他似早已防備,輕鬆便將她的腿夾住,刺不進去也抽不出來。

她一腳懸空,雖竭力想同他保持距離,可難穩身形,反而幾乎半個身子都貼住了他。

男人似火爐一般的體熱透過初夏單薄衣衫,輕易將她浸染透。

他的掌心遍布厚繭,將她的唇剮蹭得刺痛。

她被這陌生的碰觸激得打了個冷戰,汗毛瞬間倒立。

他唇角微勾,溫熱的呼吸噴灑在她耳畔,近乎無聲道:“不巧得很,又遇上了。”

此時,外頭吵聲已停,他給了她一個“莫亂動”的眼神,又透過窗戶縫往外看去。

外頭的僧人們雖然不再爭吵,卻並未著急離去,而是提著油壺,挨個將油燈碗重心注滿。

兩個碎碗中,有一個恰巧是薛琅動過手腳的那隻。如今被清掃走,又尋出來新的碗,將碎了的那兩個補上去。

實在太過磨蹭。

隨著每個碗中的香油添滿,殿中燈光大亮,簾子後頭也沒有一開始那般暗沉。

待他再回首時,倒是怔了一怔。

她眸中原先的怒意已消失不見,全然轉成了楚楚可憐,暗含幾分哀求。

他此時方發現,她的眼珠並不是漢人常見的烏黑,更接近吐火羅人的瞳色,像一汪清澈又黏糊的蜂蜜。

掌心裏她的嘴唇溫軟細嫩,狹小的簾內**起不明香氣,似有若無。

他神色沉沉,壓低聲同她道:“我現下鬆開你,你若發出一點動靜,你我一起被僧人捉走。”

她毫不遲疑地點頭。

他眸光幾閃,鬆開了手。

她無聲地長籲了一口氣,向他笑了笑。下一息卻欺身而上,徑直勾住了他的頸子,整張玉麵都湊在了他眼前,唇色紅得驚人。

“你作甚?”他眸色一瞬間銳利,似射鷹的箭羽。

她麵上的笑意越發柔媚,琥珀色的雙眸中閃現著危險的光,腳尖一點,將唇瓣湊近他的耳畔,刻意吹了一口氣,“將軍可來了興致,不若你我就地……”

男人的身子似乎微不可見地抖了抖,眸中墨色濃濃,隻轉瞬間,他卻就勢湊近她,一抹冷笑浮上唇角,“想惡心我?你可以多試試,本將軍不是惡心大的。”

“誰在說話?”外頭的僧人終於被他二人的聲音驚動。

有人放下油壺,提上棍子,警惕地朝簾子方向行過來。

她貼在薛琅身上一動不敢再動,怒瞪薛琅一眼,用口型叱罵他:“都是你!”

外頭腳步漸近,他卻毫不擔心,隻淡漠注視著她。

她神色逐漸慌張,終於忍不住嘟起潤澤的唇,發出幾聲惟妙惟肖的“吱吱”聲。

“是耗子?”外頭的和尚腳步一緩。

他挑一挑眉,又放下。

擅長學耗子叫這種把戲,放在此人身上真是一點不奇怪呢。

她不敢鬆神,秀氣的眉頭輕籠著,緊張地望著他,等他再想辦法。

他不慌不忙,直到僧人的腳步聲又起,方對著小小的簾縫指尖一抖,外頭便響起一串細微的滾動之聲。

她忙又配合幾聲越來越輕的“吱吱”聲。

“快,耗子逃向門邊了,追……”簾外和尚們齊齊往遠追去。

再未回來。

佛殿終於重歸寂靜。

嘉柔長籲一口氣,搭眼見男人已拉開了簾子,離了她足足有一丈,神色冷得似暗夜的風。

她雙手叉腰仰天“哈哈”兩聲,嘖嘖讚道:“能抱一把美男子,不虛此行也!”

薛琅眸光肅殺,眼見她在笑得最歡暢的時候,“吧嗒”一下,兩行清淚毫無征兆地順著麵頰滾落。

作者有話說:

薛琅:你抱了老子,該哭的是老子,你哭撒子?

嘉柔:哭抱得太少,下一次不知撒子時候。

薛琅:做人要知足,曉得不?

嘉柔:你讓一個紈絝懂知足,我看你是腦殼有包。

以後固定時間晚上0點發文啦,如果臨時有變動,會在章尾說明,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