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八月收稻
春去夏來,東塘村裏人人脫下了厚襖子換上了粗稀的棉麻小衫。八月的天是透紅的,紅著莊稼人豐收的喜悅和火熱;八月的天也是高藍的,那割下的稻子堆成一座座小山,在湛藍湛藍的天幕下金閃閃、黃澄澄的,煞是迷眼奪人。今年雨水均勻,梅雨季沒犯多,七八月快收成時氣候也略顯涼燥。
這時候的田頭裏到處是光著膀子哈著腰割熟稻的漢子,怕曬的農婦或帶著鬥笠或包著頭巾也兩腳紮地喜滋滋地抱著一捆又一捆的稻子去田頭壘好。
何花嫁到陶家已經滿了三個月,新媳婦的靦腆羞澀褪去不少,更添了一分婦人的幹練與成熟。東塘村的人一直以為老陶家新娶的妾是個黑糙皮苦麵相的小娘們,短短幾個月,沒有人知道何花是怎樣美起來的。男人們總是偏愛年輕未熟透的婦人,他們在田間農作時就愛時不時瞟幾眼旁家鮮嫩的婆姨。東塘村的男人們對何花的美也是一頭霧水,他們隻知道這小婆娘甩著一根斜側的大辮子,半個身子埋在黃燦燦的稻田裏,時不時直起哈久了酸乏的腰的模樣妖極了媚極了。她擦擦額頭的汗,那汗從她光溜的額頭順著眉角、臉頰、下頷、脖頸……像一條九曲八彎的蛇直鑽到她如同一日日鼓起來的小山包一樣的小胸脯裏。而她的目光總是眺望著不遠處的自家男人,東塘村的男人們由最初看她時的蠢蠢欲動,然後順著她臉上那對烏眸子順眼望去,再到最後看見的是愣頭愣腦在田裏苦力蠻幹的陶大友時一下子便索然無味起來。
何花的腰又彎的酸了,她直起身,這一次卻沒有看向男人,她看向了田頭的西邊方向。每當日上中天時,不早一分不晚一分,掐的準準兒的,阿莞就會提著籃子和水壺來給他們送飯送水。家裏請不起幫手的割稻人,隻好發動家裏所有的男丁,包括她娘家的兩個弟弟,一個十五、一個十三。何花把和著幹泥巴的手往衣服上擦了擦,然後捋了捋頭發,看見了小道上用兩隻小胳膊極力提著大竹籃的陶莞,她由心地從嘴邊流露出了笑意。
她遠遠高呼:“阿莞!——”
躲在稻間偷吃的麻雀驚地而起。
陶莞看著密密麻麻的小麻雀從金黃的稻田裏像升空的熱氣球一樣紛紛湧向天空,連帶著心情也飄揚起來,回道:“噯,來咧——”
陶莞走到平時固定吃飯的地方,理了理地上的稻草就把竹籃打開。今天的菜除了平日裏常吃的青菜豆腐,還多了一些油腥,無非是何花家中的兩個弟弟也過來幫手,總不好怠慢了親家那邊的人。
何花從河邊洗完手回來,稍稍低頭一瞥菜籃子裏的菜,扯了扯陶莞的衣角衝她使了個眼色小聲責怨:“就你鬼主意多,他們哪夠輩分吃肉?”話是這麽說著,但何花的一雙眼睛早就彎得跟月牙兒一樣了。
“何姐姐,你弟弟不就是我舅舅?隔著輩分我還得叫一聲舅舅呢!夠格吃肉,夠格!”
陶莞一邊說著一邊擺放著飯菜,陶家跟何家的男人也從河邊洗完了汙漬走了過來。
陶大友撫了撫陶莞的頭,口說:“啥夠格不夠格的?”
陶莞仰頭佯裝天真地指著何家兩個少年道:“爹,何姐姐說我兩個舅舅還不夠輩分我給他們做肉吃呢!”
陶大友一聽,湊上脖子往地上擺好的飯菜一看,是多了一碗冬瓜燉肉條,轉身對何花說:“咋的,兩個小舅子年紀小,力氣卻大著,還不給吃肉啊?”
何花掩嘴一陣嗤笑,拉過兩個弟弟就坐到了鋪好的稻草上,“今兒這話可是你們姐夫說的,往後可得把力氣往大裏使才有肉吃,知道不?”
何家的兩個少年紛紛點頭,一家人盤腿坐到一起,沒撥弄兩下飯菜就被一掃而空。
“爹,今年收成好不啊?”今天才是第一天收稻子,不過看著熟稻的長勢很是喜人,陶莞又忍不住多問了一句。因為收成好的話,家裏就可以經常吃白米飯不用喝地瓜粥了。天曉得她天天喝地瓜粥幾乎都要喝到吐了。
陶大友撂下碗筷從地上站起,看著一早上收割的稻子道:“今年早稻是比往年收的多了些,一捆抱著沉甸甸的,就連麻雀也多了起來。”
“爹,我瞅著該驅驅這些鳥雀,白米多精貴啊!人都沒吃上就被這些鳥吃了,多可惜。我看我叫上福胖子他們一起幫著紮個稻草人好了。”
陶大友想了想才回道:“也行,那幾個孩子成日在田裏野來野去的,往年糟蹋了不少糧食,你帶著他們紮幾個稻草人放在田頭也讓你福嬸子省省心,她家這小魔頭一到收稻的時候就跟掙了網的活魚似的管也管不住。”
得了陶大友的許可,陶莞就更加得意起來。其實她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才沒興趣跟這一群小屁孩瞎攪和。紮稻草人隻是障眼法,為的是能夠有借口出來好好享受一下農村的收割風光,要是沒有正經事她就得呆在家裏幫著陶李氏一起照顧孩子。去年她幫著家裏在田裏插秧除蟲什麽的,累都累的半死,每天一雙腳泡在泥裏還會遭遇蝗蟲、血蛭這些惡心可怕的生物,現在家裏多了何花倒是一下子讓她清閑不少。她不禁感慨:古代勞動婦女真是偉大啊!當真是做飯、針線、勞力一個不落,更重要的是她們還把這些當做一個婦女的本職與衡量婦女能力的標尺。
陶莞收拾了碗筷就加緊步伐回到了家裏,麻利地洗過了鍋碗瓢盆的就一家一戶地召集起了調皮的男孩子們一起紮稻草人。大人們見了陶莞沒有不眉開眼笑的,在東塘村有一個不是秘密的秘密,那就是村裏所有半大不小的孩子都愛聽阿莞的話,就連比她大上一兩歲的孩子對她的話惟命是從的也不在少數。如今正是農忙時期,家裏的大人更是沒時間、沒精力管住這些脫了韁繩的“小野馬”,這下陶莞來把他們接走了,大人們都快要敲鑼打鼓地歡迎阿莞了。
一連叫來了十幾個男孩子,紮堆地湊在一起難免不出亂子,他們紮稻草人紮著紮著都會搶起稻草來。
陶莞一個人躺在不遠處的稻草包上聽著孩子們間的**聲,無奈地睜開眼瞪了一眼碧藍碧藍的天,跳了起來撣撣身上的稻草朝孩子們走了過去。
她叉著腰皺起眉看著一群坐在地上的孩子發問:“吵啥?”
福胖子最怕阿莞,唧唧歪歪早沒了聲,跟個悶葫蘆一樣憋著。
陶莞瞪他一眼,說:“福胖子你說。”
福胖子畏畏縮縮地小瞟了一眼阿莞,再看看小鍋頭,氣得都要把手裏的稻草全部塞到他的嘴裏。他指著一臉得意的小鍋頭說:“小鍋頭跟我搶稻草!”
阿莞朝天翻了個白眼,這地上不都是稻草嘛,有啥好搶?她無奈地聳聳肩原路返回稻草包躺下,留下一地鴉雀無聲的孩子。
孩子們間細細流傳著這樣的話語:
“都是你,惹阿莞生氣了吧?”
“咋的,要不是你吵還能把阿莞招來?”
“就你就你,福胖子,就你嗓門最大……”
孩子們以為聲音夠小,阿莞會聽不見,但事實是阿莞側身埋躺在稻草堆裏聽得早笑疼了肚子。笑著笑著她裹著熱燙的陽光,嗅著幹燥的稻草香睡著了。
迷迷糊糊間她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躺在一粒粒跟小金子似的穀堆裏,門牙大露哈哈仰天大笑,她笑著、想著就感覺鼻子一陣癢酥酥的。
“哈嚏——”她像在夢中打了個噴嚏。
她睜開眼,發現一雙烏溜溜圓滾滾的大眼睛快要貼上自己的眼睛,她翻身而起驚叫:“常欣!”
常欣丟掉手裏用來撓阿莞癢癢的稻草,做了個鬼臉道:“表姐,找你可真難啊!”
陶莞還在想自己睡覺時是否流了口水什麽以至於讓自己在表妹心中高大的形象蕩然無存,她下意識地用手擦了擦嘴角,還好沒有。鬆了一口氣,她道:“你怎麽來了?是跟著娘舅?”
常欣點點頭,“還有哥哥。本來爹準備來看看新娘子的,我要跟著,我娘沒答應,我就拉上了哥哥跟我一起來。”
這小機靈!就知道鑽馮氏的空子,讓李昀開口求還能不讓她跟來?陶莞順著她的方向往她身後張望了一下,並沒有看見李昀。
“表姐別看啦,哥哥在幫爹搬東西呢,我偷跑出來的。”
陶莞在心裏擦了把汗,偷跑出來?被李德仁發現了還不急瘋了?
常欣見陶莞有一絲顧慮,忙補道:“沒事兒,你奶奶說了村子就那麽大走不丟的,要是走迷糊了就說是老陶家的親戚,嘿嘿。”
陶莞刮了刮的鼻子,剛想拉著她一起回去就聽到熟悉的嗓音:“欣欣——”
聲音溫厚低沉、質如薄玉,仿佛飄著一股墨香味兒,陶莞笑了笑,是李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