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江市春寒料峭。

年關剛過,人們還浸潤在假日懶倦中,夜幕甫一降臨,滿大街都是往家趕的打工人,九點之後,掛著小彩燈的步行街上便少有人跡了。

此刻尚存的熱鬧,全都聚集在夜店。

裴楠一腳踏進震耳欲聾的音樂中,抖落一身寒氣,雙手揣兜,四下張望,看見不遠處的楊岐在衝他招手,嘴型喊著:“老裴,這兒呢!”

與舞池扭動的人群擦身而過,裴楠一路接到幾個美女拋來的眨眼,走到酒桌前,他樂道:“不錯啊老楊,還挺像模像樣的。”

說完,他遞了個略重的手提袋過去:“喏,給你的酒吧開業禮,別嫌寒磣,等我以後賺大錢了保準給你補上。”

楊岐笑道:“知道你錢都在肋骨上拴著呢。”

裴楠這段時間為了開畫室,在沒有父母支援的情況下,幾乎掏空了自己的小金庫,把全部身家都投進去了。

坐在桌前的除這間酒吧的老板楊岐外,還有萬初雁和唐予川。幾個人是從小穿一條褲子長大的兄弟,家裏也都是做生意的。

他們今晚從百忙中聚到一起,是為了慶祝楊岐酒吧開業。

裴楠落座後,點了圈人,問:“原野還沒到?”

楊岐道:“老原陪他的編劇男朋友出國采風,今晚的飛機,來不了了。”

原野是他們幾個人中間唯一的gay,多年沒找到合適的猛1男友,最近突然走桃花運,終於把自己嫁出去了。

裴楠損了句“見色忘友”。

萬初雁道:“說起老原,我還以為他打算在鄭書昀那棵高嶺樹上吊死,沒想到居然想開了。”

裴楠不知道原野和鄭書昀之間還有這等風月韻事,略微驚訝地挑眉,心說鄭書昀可真是個禍水,不僅招惹女人,連男人都不放過。

平時酷愛搞氣氛的裴楠,這會兒端著杯湖藍色的雞尾酒,破天荒地一言不發,津津有味聽八卦。

唐予川感歎:“是啊,眼看老原撞了五六年南牆,終於懂得回頭了。”

楊岐道:“鄭書昀每回拒絕他的時候,就沒給點友情提示嗎?興許人家還能照著參考答案訂正一下。”

裴楠眉心一跳,捏緊酒杯咂摸片刻,覺得這話略似乎有些不對勁。

卻又聽萬初雁接著道:“老原說鄭書昀給過他理由,因為他完全不是鄭書昀喜歡的類型,包括性格、長相,以及一切。”

“咳咳!”裴楠剛緩緩含了口酒,沒來得及咽下,差點嗆進氣管。

這群地球人在講什麽外星語啊?

楊岐聳聳肩:“那確實沒轍了,除非回娘胎重塑。”

“等等,你們停一下!”裴楠大聲插嘴。

幾人齊刷刷望向他。

裴楠認真糾正:“這跟類型有什麽關係,首先性別它就不對吧?”

萬初雁不明所以道:“有什麽不對的,鄭書昀是gay啊。”

唐予川挑眉道:“你倆關係這麽親密,你不會連他性取向都不知道吧?”

“呸,傻叉才和他親密。”裴楠直接忽略唐予川後半句疑惑,首先反駁前半句。

“都25歲的人了,怎麽還跟小孩兒似的和人過不去?”楊岐嘴上這麽說,卻一臉見怪不怪。

幾人或多或少都清楚,裴楠雖然和鄭書昀住對門,走得近,但實際上不太對付。

裴楠磨著後槽牙,哼哼了兩聲,這次倒沒有任何反駁。

正如楊岐所言,鄭書昀就是他人生一輩子過不去的坎,如同bug一般的存在。

而十五年前,鄭家搬到他家對麵那天,就是一切孽緣的開始。

自裴楠有記憶起,他媽就總跟他念叨一個好閨蜜,說她倆小時候約好長大做鄰居,對方卻遠渡重洋求學深造。而那位閨蜜,就是鄭書昀的母親。

多年過去,少女時期的心願終於實現,兩家自然親如一家,連帶把兩個年紀相仿的兒子也強行撮合到了一起。

裴楠第一次見到鄭書昀的時候,對方身著筆挺的黑色繡金小唐裝,正拿著毛筆,站在家養的翠綠修竹旁寫抬手書法,一張白淨的小臉繃得嚴肅正經,筆下的字張弛有度,怪好看的。

他自來熟地喊了聲“書昀哥哥好”,好奇地湊過去看,卻咋咋呼呼碰落了幾滴墨汁。

鄭書昀神色一緊,立刻收開筆墨,然後衝他略微點了個頭,態度高冷輕慢,好像有點瞧不上他,嚇得他半天沒敢再主動搭話。

氣場嚴重不和!

這是裴楠對鄭書昀的初印象。

然而,裴父裴母卻非常喜歡鄭書昀。

自打兩個孩子同班後,夫婦倆時常把鄭書昀掛在嘴邊教育裴楠,細數鄭書昀的優秀,要他多和鄭書昀學習,別總跟楊岐那幫不著調的野小子們鬼混。

裴楠一直忍氣吞聲,默默記仇,直到初二某次月考結束,他終於爆發了,在爸媽拿著成績單踩他捧鄭書昀的時候,眼圈猛地一紅,帶著哭腔道:“你們要是覺得鄭書昀好,就找鄭書昀當兒子吧,把我扔回你們撿到我的那個垃圾堆去!”

當場落淚雖然丟人,但有個好處——從那天起,他爸媽很少再用鄭書昀來pua他。

可他已經對鄭書昀產生了難以磨滅的應激反應,無論做什麽,總會下意識同鄭書昀對比,發現比不過,又難免黯然神傷。

而鄭書昀呢,眼裏基本沒他。

始終風輕雲淡地當著校草,穩坐年級第一寶座,每回在國旗下做優等生演講,還沒開腔,便引得女生們大呼小叫、奉若神明。

到了高中,就連和裴楠關係不錯的女生也拜倒在了鄭書昀的校褲之下,還讓他幫忙遞情書。

裴楠終於忍不住,放學後攔住她問:“告訴我,鄭書昀到底有什麽好?”

女生給出一個樸實無華的回答:“臉好。”

裴楠道:“既然你單純顏控,為什麽追鄭書昀不追我?”

女生認真道:“你太漂亮了,我比較喜歡鄭書昀那種有男人味的。”

裴楠長相隨他那傾國傾城的美人媽,從小五官精致,像個玉做的人偶,向來是集體中的重點保護對象,無論走到哪都有人誇他好看。

這是頭一次,他對自己的顏值產生了懷疑。

就因為妹子的一句話,他幾夜輾轉難眠,最後一咬牙,跑去理發店剃了個不符合校紀校規的青皮寸頭,躲過教導主任的追殺,衝進教室後第一個問鄭書昀:“怎麽樣?酷不酷?有沒有男人味?”

他永遠記得,鄭書昀當時坐在窗邊,抬眸打量他的樣子——

英氣的眉略微皺起,薄唇反射銀白的日光,如刀般吐出兩個刻薄的字:“不酷。”然後又補了一刀:“像個街溜子,還是原來的發型適合你。”

這是鄭書昀第一次評價他,卻半分情麵也不留,更加坐實了“鄭書昀瞧不上他”的推論。

好在等到敏感脆弱愛攀比的青春期磕磕絆絆結束後,他也慢慢和自己的相貌達成了和解。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他應當好好愛惜。

但他始終無法和鄭書昀那個裝模作樣的家夥和解。

不過,他今天總算弄明白了一件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難怪鄭書昀成天跟隻花孔雀似的四處散發魅力,勾得人前赴後繼,卻又仿佛古刹中清心寡欲的得道高僧,從來不給美女眼色。

搞半天是喜歡男人!

酒吧音浪震天,裴楠內心還在山呼海嘯,麵上卻從容一笑,將微長的發絲別在耳後,故作不經意地問:“鄭書昀,他和男的談過麽?”

“沒吧,平時離他最近的男人不就是你嗎?”萬初雁

壞笑,“我們一開始都以為你倆在悄悄談戀愛,後來想了想,人鄭書昀那種高嶺之花,應該看不上你。”

裴楠:“……”

10點剛過,其他人正在興頭上,打算玩通宵,裴楠第二天還要繼續忙畫室開業的事,呆滿一小時便先行撤退。

楊岐要幫他叫車,他拒絕了,說他畫室就在附近,正好散步過去看看,當做醒酒。

裴楠剛穿好羽絨服,就收到畫室合夥人劉珩發來的消息:“你最寶貝的展覽室大致裝修出來了,不過你得做好心理準備。”

劉珩發完這段話,壓根沒給裴楠半點反應時間,緊接著就丟過來一張讓裴楠血壓飆升的照片。

這圖片上的裝修成果,和他當初給出去的圖紙不能說一模一樣,隻能說毫不相幹,稱得上一句“不堪入目”。

裴楠失語,發了一連串問號過去。

劉珩:“工頭估計是不敢直接返圖給你,所以才來跟我對接。”

裴楠:“小十萬的裝修費散出去,就給我弄出這種玩意兒?這年頭聽不懂人話的公司也能評為年度十佳業內翹楚嗎??”

自從打算開辦畫室,從選址到辦證,他和劉珩一路踩雷,沒想到最後還要在裝修上栽個大跟頭。

劉珩:“今天太晚了,明天再過去扯皮,你也別太生氣,咱們是有合同在手的。”

裴楠邊走邊回劉珩消息,在酒精的肆虐下,血氣上湧,隻感覺腦袋陣陣發暈,有點看不清屏幕上的字,便停下腳步,把一條消息發完。

裴楠喝酒上臉,優先紅眼尾和鼻尖,隨著低頭動作,細碎微長的劉海耷拉在貓兒似的杏眼上,長睫下的淚痣若隱若現。

好一個我見猶憐的清純“妹妹”。

旁邊色眯眯的中年男人看得心潮澎湃,忍不住從桌下伸出腳踝,蹭了蹭裴楠的腿。

裴楠斜睨了男人一眼:“幹什麽?”

男人被美色衝昏頭,一時沒注意這個妹妹的嗓音怎麽這麽粗,被那漫不經意的眼神一勾,**的升旗台險些準備就緒。

他眯縫著眼,端起酒杯,齜開一口大黃牙:“妹妹一個人?坐下來聊聊唄,正好大哥也是一個人,請你喝杯酒。”

裴楠沒理他,轉頭繼續發消息。

就是這一瞬地無視,讓中年男那顆比茶壺嘴還易碎的自尊心掉到腳下,摔了個稀爛。

他“哐”地把酒杯砸到桌上,一把抓住裴楠的胳膊。

裴楠皺眉,壓低聲音警告:“放手,滾蛋。”

中年男下流的笑臉驟然僵硬,頓時陽剛了起來:“媽的,不給麵子是吧,小姑娘有什麽資本傲?給老子把這杯酒喝了!”

他汙言穢語完,臉紅脖子粗地拉了裴楠一把。

裴楠一個踉蹌,手機險些飛出去,他本來就煩,胸腔像掖著個劇烈晃動的煤氣罐,這下直接爆炸了。

他用力鉗住中年男的手腕,趁對方吃痛鬆開,便一個反手,將對方的胳膊擰到背後,把人狠狠摜倒在桌上,發出巨響。

他衝聞聲而來的楊岐道:“叫保安。”

附近的人都在看熱鬧,發出指指點點的笑聲。

這男人就是再精蟲上腦,此刻也意識到弄錯了性別,還沒等保安趕來,便自己掙開了裴楠的桎梏,屁滾尿流開溜。

裴楠鬆動了一下腕骨,“呸”了一聲:“晦氣。”

楊岐安撫完其他顧客,給大家一人添了杯免費的酒,又吩咐經理把那人記到黑名單上,轉頭問裴楠:“你沒事吧?”

裴楠這會兒也冷靜了下來,看著桌上酒水橫流的狼藉,搖搖頭,過意不去道:“抱歉老楊,剛開業沒幾天就給你惹事了。”

楊岐不甚在意,笑出一口白牙:“小事,掃了個渣滓出去,這叫開門紅。”

楊家雖做正統生意,但往上兩代沾點黑,如今匪氣還在。地痞流氓見了都得繞道走。

*

酒吧外麵是一條從商業街岔出來的巷道。

刺骨的寒風中,裴楠裹緊鵝黃色羽絨服,沒走幾步就犯了煙癮。

他在褲兜摸到煙盒,敲出一根煙塞進嘴裏,卻翻遍了全身口袋也沒找到打火機。

啊,好煩。

諸事不宜。

他抓了抓頭發,正要轉回去找楊岐要,忽然看到不遠處,路燈照不到的巷口角落,站了個身材高大的男人。

男人一身利落的深灰色大衣,修長的手指夾著香煙,彈落煙灰的時候,橙紅火星在夜色中晃出小小的弧線。

裴楠立刻叼著煙,晃晃悠悠走過去,一腳邁入陰影中,含糊道:“哥們兒,勞煩借個火。”

昏暗中,那看不清麵容的男人把煙放進嘴裏,略微俯身,直接將煙頭對準了裴楠嘴前的煙頭。

裴楠:“?”

正常人有這樣點煙的麽?

裴楠驚詫,唇齒微鬆,煙差點掉了。

對方拿穩他的煙,塞回他嘴裏,又捏著自己煙,開口:“含住,吸一下。”

裴楠心尖一顫。

這欠揍的性冷淡嗓音,怎麽這麽耳熟?

作者有話說:

今晚的鄭書昀:含住,吸一下。

裴楠:?

未來的鄭書昀:含住,吸一下。

裴楠: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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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始更新啦!有人理理我嗎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