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第八十八回
書湘的異樣並沒有引起孫媽媽的主意,這婆子一向在赫夫人跟前受倚重,唯陳氏馬首是瞻。久在身邊的人自然是看得出主子心意的,孫媽媽並沒有放慢步子遷就少奶奶,這位少奶奶一瞧便是個養尊處優的主兒,還當自己在她們寧府麽?
人不能太遂心了,既然三爺寵著她,她們太太便不能再給好顏色,否則慣的她不知天高地厚眼中越發沒人了。
當年在城外中雲山上都是打過照麵的,那一日下著瓢潑大雨,雨點子淋下來能把人砸暈乎了,她們太太約了楊家夫人一同往大佛寺裏敬香去,日子挑的不好,又是打雷又是下雨的,後頭還遇上了落單的寧書湘。
孫媽媽到今兒也不能忘記三爺那時見到少奶奶的場景,隔著綿綿密密的雨簾子,他愣是將正頭未婚妻楊家姑娘拋之腦後,一撩袍子就跟在人家後頭了,這叫什麽事兒?
那時便想著念著,如今成了親看架勢是要捧在手心裏了,聽院子裏小丫頭們說今晨他們來太太院裏一路上親親我我的,三爺便算了,少奶奶卻也不知羞麽。
可見寧家大太太果然教不出什麽好閨女。
書湘不知道人家一頭走一頭在心裏編排自己的不是,她是好麵子的人,隻是這時卻沒有多餘的經曆去觀察孫媽媽的表情,她也不高興去套她的近乎。
這也是叫孫媽媽心裏不稱意的地方,書湘卻從來不是討好別人瞧著別人臉色長大的,何況孫媽媽不過一個赫夫人跟前管事的婆子,她一路默默無言跟著她走全是瞧著赫夫人的麵兒。
此際太陽冉冉升起掛在天幕上,暖暖的光線斜裏長長從天上拉下來,花圃裏幽香四溢,小園子裏有個簡易的場所供赫夫人聽評書。
書湘到的時候說書人早已講起來了,眉飛色舞的,赫夫人抽空瞥了兒媳一臉,瞧見她沒精打采的。
陳氏牽起唇角似笑非笑地道:“瞧瞧你這表情,就這麽不願意在我跟前待著?”
書湘低頭說不敢,眼前一幕幕全是赫梓言同他柔媚的表妹相擁的畫麵,赫夫人不論說什麽她也不往心裏去,銅牆鐵壁一樣全程木著張臉。
她油鹽不進,赫夫人倒覺無趣,本今兒要叫書湘站上一整日的,直到伺候完她用了晚上飯再放回去,這會子卻被她周身低矮的氣壓擾了聽書的心情。
終於到了晌午飯的時候,另外兩個媳婦安氏、熊氏也來了,三個媳婦伺候婆婆一個人用飯,她們都站著,拿著銀筷子替她布菜。
書湘心裏沉重,眼前的一切都是虛無的,她夾的菜赫夫人一筷子沒用,也不知是真不愛吃還是如何,書湘好像也不在意,立了整整一個上午,早上也沒用什麽東西,古怪的是她竟毫無食欲,隻是感到壓抑直逼麵門,她快被赫梓言和陳沐秋抱在一起的畫麵折磨瘋了。
女人對心愛的人有天生的直覺。
書湘雖不善於表達自己,她喜歡赫梓言的心意卻是完整的。
然而若是赫梓言果真同他寄養在他家的表妹有所糾葛她該如何?
這才是新婚的第一日,沒想到就出了這樣的事,叫人猝不及防。
赫夫人仍舊孜孜不倦對菜色挑揀著,書湘眼前卻模糊了一瞬,她突然害怕有一日赫梓言不再喜歡自己了,他和陳沐秋好上了,大太太勢必是向著她自己外甥女兒的,那時她在這個家豈不是孤立無援麽。
怔忪想著,筷子上夾的幾片藕片“啪嗒”落在紅木圓桌上,書湘猶自不覺,定定失魂地看著前方,安氏、熊氏也不提醒她,任由赫夫人麵露不滿,猛地放下箸兒道:“從早晨起便渾渾噩噩的,瞧得人心煩,你回去歇著罷,我這兒不用你伺候了!”
按說這話不管是不是真心的,身為新婦的書湘都應該夾進尾巴做人,先好生兒賠禮道歉,再加倍小心地圍著婆婆直到她對自己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為止。
人和人指間是需要相處的,她們這對婆媳現下同陌生人沒什麽差別,隻是因為赫梓言才有了交集。
“… …多謝您體恤,媳婦這就告退了。”書湘沒深究赫夫人話裏的意思,她竟真的福了福身子,幽幽嫋嫋地退出了院子。屋裏赫夫人望著兒媳的背景皺了皺眉,安氏並熊氏更是豔羨寧書湘有那樣的家世,容得下她即便在婆婆跟前也底氣十足。
沿途開了一叢叢火紅的石榴花,遠遠望著恍若霞雲一般,書湘不大高興,沒精打采地回了自己的小院裏。到底是自己人貼心,飯菜早便備下了,雖說不確定她是不是能午飯點上趕回來,慈平幾個卻把該準備好的都準備好了,仔細貼心的程度同過往一般無二。
眾人見書湘不高興也沒湊上去問,隻道她是在婆婆跟前立規矩累著了,書湘草草喝了幾口湯便回寢屋裏躺下歇午覺,一室靜謐,她做了個夢,猝然驚醒過來,空洞的大眼睛盯著帳頂。
夢裏似乎是今兒將會發生的事,赫梓言從外頭練兵營裏回來了,他說有話要告訴她… …
書湘兩手抓著頭發無聲地哭起來,她吸了吸鼻子,夢境太過真實給人留下的震撼往往巨大,像陷進泥沼裏爬不出來的人。夢裏赫梓言竟承認了他與表妹之事,他說他們是青梅竹馬,懇求她的原諒,他還求她成全他們在一起——
茗渠往屋裏探頭,書湘滿麵淚痕地看過去,把她嚇了一跳。
主仆兩個是姐妹一樣無話不談的關係,特別是在這全新而陌生的環境裏,書湘依賴一切能夠給與自己溫暖和力量的人,她擦了擦臉冷不丁地出聲問茗渠,“你見過成親不足三日便和離的夫妻麽?”
“啊?”茗渠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書湘掉眼淚她心裏急,猛地叫她這樣驚世駭俗的問題煞到了,吞咽幾下口水道:“您要和姑爺和離啊?”就因為同婆婆處的不好?那寧府裏大太太豈不早就不在寧府裏待著了…!
書湘垂下眸子,聲音細如蚊吟,“你別問,你便問了我也不願意說。”她歎了一口氣,手指摩挲著大紅鴛鴦戲水錦被的繡麵,眼神是悵惘的,現實照進夢境裏,倘或赫梓言一心二用,書湘問了無數遍自己該怎麽辦,直到一覺睡醒後她才有了答案。
母親是她最好的例子,母親不幸福是顯而易見的,書湘不想重蹈覆轍,從某種程度上來講書湘對於愛情起初是並不樂忠信任的,赫梓言亦是年年月月的積累才走進她心裏,她在他身邊感到安心,才會在不知不覺中把心交付給他。
然而他現下同別的女子糾纏不清了,她或許外表柔弱,內心卻十分倔強有主意。不能得白首不相離的一心人,那便隻有和離這一條道兒能走。
她自己也知道這樣的想法過激了些,和離更不是容易的事,可是一想到他抱著別人她簡直氣得顫抖,心裏又酸又澀,嘴裏卻不說,吃醋也吃得無聲無息。
半下午的時候書湘已經處於一種相對平靜的狀態裏,她坐在檻窗口看書,手裏拿著詩集,白璧無瑕的臉龐沐浴在天光裏。房門響了響,翻書頁的聲音被打斷,慈平在門首略有躊躇,接著才進來道:“碧荷在外頭要見奶奶,她說有話想告訴您知道… …”
“她還說什麽了?”
“別的倒也沒有,”慈平愣了愣,續道:“哦,我想起來,她還說若是奶奶不叫她進去日後後悔的是您自個兒!”
這就蹊蹺了,書湘手裏的書緩緩地被放下,書頁開著攤在她膝蓋上,轉頭吩咐讓把碧荷叫進來。
碧荷在太太那頭告完狀後立馬就後悔了,她最怕的是爺將自己攆出去,這麽些年的朝夕相處也沒留下什麽情義,她也算灰了心了。爺疼少奶奶疼到了骨子裏,是個人都瞧得出,碧荷不甘心,她還不知道書湘已經無意中見到了那一幕,這會兒巴巴地過來“獻殷勤”。
“奴婢有事兒回稟奶奶,奶奶今後便是我的碧荷的主子,奴婢什麽也不敢瞞著您。”碧荷低頭說著,唯唯諾諾。
書湘把書頁一頁頁往下翻,眼神卻沒落在上頭,她估摸著這丫頭是要討自己的好,隻是不知她有什麽可說的,“你說便是。”
碧荷心下微微放鬆開,少奶奶願意聽就成,聽完了看她還能樂嗬到幾時,於是開口道:“這宗事牽扯到咱們府裏打小兒就養著的表姑娘。說起來,表姑娘比少奶奶您還大呢,卻至今未曾出嫁,我細說了您別生我的氣… …”
書湘眼皮重重一跳,轉了臉麵朝窗外隻留下個背影朝著碧荷,“無妨… 你說。”
碧荷道:“表姑娘身上不好,往日沒什麽,每逢冬日裏才會犯病,平時吃些藥丸子,本是無妨的,卻不知為何每每太太給姑娘說親之時她便病情加重——”
話不說滿,留點想象的餘地反而更好,她瞧不見少奶奶的表情心裏沒底,但仍舊道:“咱們爺昔日其實並不像如今在奶奶您跟前這般,那時候爺頗有不拘的名聲在外,我因貼身伺候,便瞧得出爺同表姑娘之間日漸有些不對頭,都是情竇初開的年紀,一來二往的,似乎瞧對眼了。”
瞧對眼了?
書湘酸酸地聽著,微微側過臉看向碧荷,“之後呢?”
碧荷心道有古怪。本以為少奶奶乍聽這事該當一跳而起鬧將起來才對,結果竟隻是在這裏繼續靜靜地同自己說話麽。書湘的臉一半都隱在延伸的暗影裏,碧荷不敢盯著瞧,很快垂下頭續道:“那些時候表姑娘三不五時便往我們爺書房裏跑,兩人在院子裏一處作畫,不是我說,表姑娘的畫技真不是一般閨閣女子能比擬的,想來爺也愛她的才情,有一回我端茶上去,那時候天色陰陰的,四周無人。隻有表姑娘同我們爺兩個兒在亭子裏頭,我去的晚,哪想不慎撞見了——”
這說到要緊處,書湘咬的唇都白了,房門卻砰的卻踹開,本該在練兵營裏的赫梓言竟憑空出現,他臉色陰霾恍若陰司裏的取人命的鬼閻王,銳利的視線直直射在碧荷身上,仿佛要將她剝皮拆骨!
碧荷兩腿發軟一下子就跌倒在地,哆嗦著伏在地上,書湘還想問碧荷撞見了什麽,一轉身卻見到赫梓言。
她提了口氣站定在碧荷跟前,急急問道:“撞見什麽了,你倒是說啊——”
此時縱使借碧荷一百個膽子她也不敢再說下去,她剛兒話裏沒給自己留餘地,萬萬沒想到爺這會子家來了!以往可是天黑透了他也不見得在家裏的,誰能料到爺今日偏生早早回來了,合該是自己走背字…碧荷麵如死灰,不敢抬頭,隻瞧著書湘的繡花鞋恐懼地出神。
赫梓言喊了來信兒進來,二話不說就叫人把碧荷嘴巴堵了四肢捆起來扔進了柴房裏,書湘心顫驚慌,赫梓言雷厲地料理完了這才鬆下一口氣來看書湘。
他提了提嘴角道:“那丫頭的話不可信,我們書湘是聰明人,焉能叫她給挑撥了的麽。”邊說邊伸出手臂攬她。
書湘沉著一張臉讓過去,聽了碧荷的話她心裏愈加的沒底,合著人家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自己卻是後來人。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他今兒才和他表妹抱著,這會子還來招惹她做什麽。
她不讓他碰她,他的臉色跟著也不好了,“你怎麽了,那丫頭的話有什麽可信?我對你如何你還不明白,非要同我鬧別扭不可麽。”
話音才落,赫梓言忽的一把就摟住書湘,他把她死死地圈在臂彎裏,書湘掙了一會兒,很快就累了。她一上午都在赫夫人跟前端茶遞水,心裏堆積了不能出口的重擔直到現在瞧見他,她有多害怕他根本不明白,卻問她怎麽了。
“我怎麽了?”
書湘眼眸子裏浮起一層模糊的淚影,她眼圈紅紅的,眨了一下眼淚珠子便破眶而出墜落在他袖口,她的聲音落在他耳裏霧蒙蒙的聽不真切,一味叫他覺得揪心,“你不需要打謊騙我了,橫豎我自己都瞧見你們摟摟抱抱在一處了,碧荷固然別有用心,你卻不能否定她的話…!”
她抽抽泣泣的,一聲大一聲小,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會,氣道:“你既仍舊喜歡你那表妹便將我休了,放我家去,我還年輕,不愁沒人要——”
他聽得額頭青筋都爆了起來,瞳孔放大了瞪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