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為貴女(女扮男) 第七十回
馬車一路行駛地十分平穩,書湘看了他一會兒覺著沒意思,她背靠著車壁舒了一口氣,自言自語地道:“二哥哥怎麽不理人呢,莫非是在家中受了太太的氣?”其實這話還是刻意說給他聽的。
寧書齊麵色始終淡淡的,聽到她的話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把視線投向她。
從最開始的時候便是錯誤的,喜歡上一個人,這個人是你的什麽人,她同你在血緣上有沒有關係,到底是什麽樣的關係,這些在現在的寧書齊看來都不重要了。
他骨子裏是極有傲氣的人,在得知她將要嫁給太子——也就是現如今的皇帝時,他卸下一切包袱後,唯一感到不暢快的,是他連告訴她他的心意都不不能夠。
因為難以啟齒,為世所不容。
大男人,拿得起,放得下。這點他自問還是可以做到的,寧書齊笑了笑,展眉道:“妹妹這話我不愛聽,太太拿我親兒子一樣看待,怎會給我氣受。”
他看到她撅了撅唇,心情很好的模樣,然後也輕輕地笑了。
書湘起先還擔心大太太在府裏過的不好,後來在寧書齊這裏略探問了幾句,才曉得如今滿府裏下人間都知道她是來日要做皇妃的人,且家下人喜歡將事情誇大,在她們眼裏她似乎還能坐上皇後的寶座。
薛貴妃倒台了,薛家垮了,可即將有一個進宮為妃的女兒這一宗兒依舊讓人不敢怠慢大太太。連老太太私下裏都覺著這個媳婦兒有運道,娘家不成了還有女兒,能進宮飛上枝頭的貴妃女兒不會比她少生個哥兒差,這往後隨之而來的尊榮是數不盡的,一家子都要跟著沾光。
書湘回到國公府後,底下人又換了嘴臉,仿佛她身上鍍了層金框似的,看到她都是帶著笑意。她如今也看得開了,並不理會這些人,趨炎附勢是人之常情,或許他們早已習以為常了罷。
她寧願自己不享受婆子丫頭們虛假的殷勤周到,她是不願意進宮的。
在書湘心底深處,她相信赫梓言很快便會歸來。
他一定是穿著將軍的鎧甲,腰間佩劍坐在毛色柔軟的白馬上,或許那馬會像神話故事裏唐僧騎的白龍馬,而他是真正的英雄,得勝歸來,滿載百姓的期盼,威風凜凜又神氣。
年輕的少女總是有無限美好的幻想和憧憬,書湘也不會例外,想到此她的唇角便要不自覺地翹起來,含了蜜似的。
但是也有不順心的事情。
書湘隱約得知外祖一家被貶到偏遠的地方去了,薛大老爺在那小縣城裏做了個小官兒,雖說這與過去不能同日而語,可是書湘覺著能活下來已經很了不得了。依著薑池的性子應當是趕盡殺絕的,想來他會從輕處置薛家,這其中是太後娘娘起了作用。
當今世上,也隻有太後的話能叫他少許聽個一二分了罷。
大太太因薛母離京時走得匆忙,且因大老爺並不準許她過去薛家的原因,並沒有能和母親道別。薛家就是過了氣的家族,誰沾染上都要走黴運的,滿京裏無不這樣想,可從大太太的角度那畢竟是自己母家。
母家落得如此,她心裏益發不好受,這樣的結果同她原先設想的何止是大相徑庭。還要把女兒往宮裏頭送,送給那個心狠手辣的“太子”,然而事到如今也是無可奈何。
對於書湘進宮這點大太太漸漸的是想開了的,畢竟人對於自己有利的事情總是更容易說服自己接受。隻是雖然如此,她對助紂為虐的赫家卻厭惡至極,不敢和皇上作對,卻每日裏總開始在女兒麵前念叨赫家種種,叫她將來進宮了小心伺候皇上,還得提防著赫家人如此這般。
書湘心驚,卻不敢將自己的心事吐露,每每隻是默默地聽著,回去後坐在小軒窗前發呆。
倒是四姑娘寧馥雅常常來看她。
說起寧馥雅,有一宗事兒,先前二太太便自以為悄沒聲息的,偷偷在同薛大太太商議兒女婚事,那會兒八字還沒一撇,後來直到薛家倒台了也沒定下來,二太太那會兒還暗自慶辛,誰知後頭京裏不知是哪裏傳出的謠言,說是薛家五爺薛芙升已經同寧家四姑娘寧馥雅定下親事了。
這簡直是大晴天裏一道閃電“咵差”劈下來,把二太太嚇壞了,這種謠言無非是見寧家在這場風波裏安然無恙的有心人放出來的。那時候二老爺還沒回來,大老爺全權做主,他是幾位鎮定的,叫聽之任之。
薛寧兩家有沒有牽扯了,聖上心裏清楚便成,外人由得他們說嘴去,他們也隻剩下一張嘴了。
這件事本該這麽了了,沒想寧馥雅是個有主見的,她這才是一個打小叫二太太疼壞了的活祖宗,在二太太跟前死求活求,鬧得闔府人盡皆知,所幸兒沒傳將出去,她是鐵了一顆心的要嫁給薛表哥。
按說薛家如今都這樣了,哪有姑娘自己求著嫁過去的,這不是自己要往火坑裏跳麽。連過去對薛表哥同樣情愫暗生的寧馥馨都歇了心思,寧馥雅卻不是。
這時候是書湘回來後的一段日子了,府裏邊鬧的就是雅姐兒這事。使得她原先還動搖脆弱的一顆心都堅韌起來,雅姐兒這份勇氣固然為世人所不齒,姑娘家自己求著要嫁給誰這傳出去就是等著別人來笑話她。
然而人這一生難道不該為了自己而活麽,總是擔憂顧慮別人的感受,考慮別人的眼光行事,必定處處受牽製。
大太太厭惡赫家不是一日兩日了,書湘日日聽母親講起外祖家中諸事,大太太偶爾淚流滿麵的時候,似乎薛家落得這般慘淡的地步都是因了赫家和薑池。
書湘因母親對赫家的態度險些兒灰了自己那一番兒女心思,後因雅姐兒的事情一出頓覺醍醐灌頂。
二太太畢竟是心疼女兒的,事情鬧的這樣了,她先前也不是不看好薛芙升,最後隻得罷了,答應下等風波過去修書一封到薛家,再把這未談完的婚事商議繼續下去。雅姐兒年紀反正還小,這都是不急的。
二老爺年下的時候回京候缺了,自此也不必出外了。闔府上團團圓圓過了年,轉開年來的時候二太太肚子又圓又鼓,生下個大胖小子,寧府一時喜氣洋洋宴賓請客。
冬日的時候並沒有下雪,時間過的很快,書湘十四歲了。
她掰著手指頭倚靠在湖心的亭子裏,赫梓言離開有兩個季度了,他走的時候是寥落的秋日,如今又是一年春,可他怎麽還不曾回來呢?
從前方零星有消息傳回京裏,若是捷報頻傳的時候書湘就跟著高興,若聽到哪裏失守,她雖不曾去過,一顆心卻安定不下來,有時一整日都吃不下東西。
就這樣患得患失的,日子一天天過,書湘竟長高了不少,身上該長肉的地方也跟著長,閨閣裏是錦衣玉食的日子,她也習慣了嬌養在深閨。如今倒是同一般的女孩兒無二了,仿佛從來都沒有女扮男裝過。
但是偶爾回笑著回憶,倘或沒有那一段他找她麻煩的上學日子,她也不能認識他。
所以緣分當真是妙不可言的。
這一日書湘在園子裏給紅芍藥花澆水,昨兒楊家遞了帖子,說是楊素心今兒要過來。
天空萬裏無雲,這是個好天氣,楊素心過來的時候書湘捧著一本書坐在秋千上,也不是很專心在看。楊素心在她旁邊坐下,書湘把不相幹的人都遣出去了,放下書,拿眼神睇著她道:“楊姐姐這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麽?”
她的語氣有點意外的俏皮,楊素心把透明的手帕子在手指頭上轉了轉,慢條斯理地道:“我早便說他喜歡你,果然不假的。”
她才是同赫梓言定下親事的人,在她跟前書湘總覺得抬不起頭,眼睛不自然地落在別處。今時不同往日,她不會否認,所以不說話便是默認了。
楊素心把帕子輕佻地往她肩上一拍,笑聲清脆道:“你這是什麽樣兒?喜歡一個人怎麽了,咱們閨閣女兒也是有愛慕男子的權利的,你別瞧外頭那些場麵上的千金小姐個個矜持端莊,我倒覺著她們私底下都有外人瞧不見的一麵……”
她說著頓了頓,似乎意識到自己扯遠了,臉上又揚起個笑來,“我來不是同你探討人有幾麵的,我是真有事兒要告訴你。湘妹妹今秋不是要作為今屆秀女進宮學規矩麽,我如今也要去了……你別這麽看著我,是赫三爺,赫大將軍,不曉得他同我爹爹說了什麽,我家已經上門退了親事了。
我娘說我這是定過親事的,雖說是我們自家去赫家退的親,可外人不知緣由難保以為是我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因此上,此番秋日的選秀就把我也算進去了。我是無所謂的,你那二哥哥並不理會我的暗送秋波,再這麽下去快變成明送了。橫豎人家不搭理我,我也隻好隨波逐流了。”
楊素心的膽兒才是真的大,書湘估摸著她喜歡的怕就是唇紅齒白那一類兒好相貌的男子,難怪先前瞧著他似乎是對赫梓言有意的,可現下聽她這樣說莫非還曾對二哥哥動過心思,她可真是個……女中豪傑。
“這麽說來,”書湘靦腆地看了楊素心一眼,低頭道:“姐姐和禦都從此後再沒幹係了?”
“我倒想有呢!”她打趣地看了寧書湘一眼,這是個比自己有福氣的,即便她最終沒能嫁進赫家,卻曾有一個心靈相契合的人,他為了他們能在一起付出過努力,甚至連既定的婚事也推得掉,真真叫人羨煞。
書湘也感到歡喜,猶如牆角那棵桃樹,叫春風一吹,陽光暖耀,情不自禁花滿枝頭了。
本以為事事順遂,然而冥冥中似有一雙無形的命運之手阻隔了他們的姻緣。
她從來沒有想過這場戰火燒了這樣久,久到第二個秋天又要過去了,她將在家族的安排下一腳踏進深宮裏。而他卻在她從未踏足的遠方戰場上,杳杳無音。
這一年,雪下得別樣早。
瑞雪兆豐年,老百姓們倒覺得這是個好兆頭。
京師裏漫天的雪丟棉扯絮一般洋洋灑灑,邊關更是苦寒之地,滴水成冰。放眼望去滿城銀裝素裹,籠罩在一片皚皚的大雪裏。
守城的將士從清晨便開始鏟雪,生生清出一條路來。
灰暗的城牆上旗子獵獵招展,守衛的城門的士兵嚴陣以待,已有兩天未闔眼。赫梓言迎風立在城頭,盔上長纓隨著凜冽的寒風不住舞動著。
他眯起眼睛朝城外眺望,短短一年時間活活將一個曾經如同養在溫室裏的世家子弟磨成了一把鋒利的寶劍。
城頭上風大,他卻似乎感覺不到冷。良久,他抬了抬手,空氣裏有輕微的盔甲摩擦聲。
他轉身從副將手裏接過地圖,徐徐展開後細看起來,自楊將軍六個月前在阜城外遭到突襲,至今依舊纏綿病榻,赫梓言不得不全權接過所有一應大小事務。
赫家的男人骨子裏是有這份天分的,何況他幼年時候深受祖父影響,騎射功夫多年不曾懈怠,兵書也研習甚多,隻是突然在實際中用上,最開始的時候吃過幾次苦頭,到後來竟用兵如有神助,接連收複先前叫突格人占去的三座重要城池。
城根下忽有一騎飛馳而來,急急上了城樓。
——是京裏來的信。
京中來信分很多種,或許是將軍的家信,或許是聖上的旨意。副將覷著將軍的神色,見他放下地圖了,間隙裏稟道:“將軍,京中來信了。”
“呈上來。”
赫梓言麵色淡淡接過那封信,是赫夫人寫來的。他並不感到意外,快速掃了兩行,知道家中一切安好,母親囑咐他注意身體,切記衝鋒陷陣……然後他的目光落在倒數幾行字上。
“初春時宮裏放了恩旨選拔秀女,你大姐姐年齡正宜,後當選,已於今秋入宮……”
一旁副將隻見將軍身形一頓,猛然將那信紙揉成一團捏在掌心,還道是京中有什麽變故,一時不敢作聲。
過了一會兒,卻聽見將軍笑了起來,那聲音涼颼颼的,沁入人心脾裏,比那廊下的冰柱子還叫人發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