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回

翌日清晨,晨光微熹,淡淡的光線透過窗邊的縫隙鑽進屋裏來。

書湘在床上翻了個身,外間裏有輕微的聲響傳進來,她伸了伸懶腰,還想再睡。昨兒她睡前就一直想著麝珠的事兒,迷迷糊糊的,直到了大半夜才睡著。

若擱在平日這會子她早已喚慈平幾個進來,今日卻倦倦地揉著眼睛,打了個哈氣,眼裏汪汪蓄著水。

“姑娘可醒了不曾?”

蔓紋穿過隔扇碧紗櫥進來,她們幾個貼身伺候的大丫頭也是才起身不久,此時院子裏小丫頭們6續也都起了,在院裏洗臉梳頭,年紀小的更是追著鬧個不休,一陣陣清脆悅耳的笑聲傳進床上書湘耳朵裏。

書湘便掀開簾子坐起身,出口的聲音聽著有些嘟囔,“昨兒睡得不踏實,這會子還困著呢。”

蔓紋手腳利索地將床上兩邊的帷幔勾在金色帳鉤上,一麵扭頭叫麝珠慈平拿洗漱器物進來,一麵在衣櫃裏挑出幾件衣裳供書湘一會兒洗漱畢了挑選,嘴裏還不忘道:“瞧你下眼瞼都烏青了,別是想事兒想的不踏實,要我說,你竟安心睡覺才是,沒的讓太太瞧見姑娘的憔悴樣子,回頭該找我們幾個的不是了。”

蔓紋今年十七,瓜子臉兒,說起話來眉飛色舞的分外神氣。書湘下了床踩在鞋上瞅了喋喋的蔓紋一眼,也不回複她,正巧麝珠和慈平進來,她兩個在外頭就聽見蔓紋的聲音。

慈平一進來就道:“快少說兩句,我瞧瞧姑娘眼睛怎麽了?”說著連著幾步到了書湘前頭細看,但見細白芙蓉麵上猶帶著剛睡醒的粉粉暈澤,隻是下眼瞼上有些泛青。

她稍一想就猜到書湘多半是為著麝珠的事擔了心思,當下也不多說什麽,隻是道:“倒也不妨事,敷點珍珠粉遮蓋一下就瞧不見了。”

書湘自己也覺著不值得大驚小怪,就著麝珠端來的水盆子淨了麵,複梳洗齊整了,下|身套上男式的夾褲,又在蔓紋拿出的幾件春衫裏隨意取了件寶藍色祥雲紋的軟緞儒衫穿上。

麝珠俯身將一條纏枝紋鑲玉金帶係在書湘腰上,腰身放得寬鬆,以免顯出少女特有的婀娜身段來,她還要為書湘戴發冠,慈平卻借口叫她外頭去瞧瞧早上飯大廚房送來沒有,就這般支了出去。

“好端端的,你叫她出去做什麽?”書湘漫不經心照著鏡子,微微側頭問慈平。

慈平拉開梳妝匣抽屜第三層,裏頭端正擺著幾隻發冠,她取出個紫金色的小冠在書湘頭上比了比,這才試探著道:“姑娘一會兒往太太處請安,會否提及麝珠這事兒?”

“你也無須拿話試我,如今大小我也一十三歲了,怎會不曉得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她臉上神情分明是有點不高興了,嘴唇扯了扯,說道:“雖我往日裏心思放在念書上,可也不是死讀書,需知書可明智,姐姐若要門縫裏看人就是你們的不是了。”

慈平噎了噎,她不過是想提個醒兒… …旋即又笑開來,手上為書湘戴好金冠,“姑娘說的是,是我多想了。”

一旁蔓紋取出錦布包著的海棠四瓣長命縷戴在書湘脖頸上,這鎖背麵墜著書湘的姓名,是當年書湘落生時候大老爺送給嫡長子的禮物。想到自己的身份,書湘歎息一口,低頭摩挲了一陣觸手溫潤的長命縷才鬆開手。

一時吃罷早飯,蔓紋把上好的珍珠粉取來,慈平便在書湘下眼瞼均勻抹了點兒,瞧著遮蓋的差不多了才放下心。書湘是無所謂的,她吩咐蔓紋幾個自去吃早上飯,遂踅足出門領了茗渠同自己一道往大太太屋裏請安去。

大太太的禧正院距離韶華館還是有些距離的,書湘若打花園經過路程便可大大縮短,她倒也不是懶,隻是春日花園子裏香氣撲鼻,多看些花花草草的總歸是有益處的。

快要出園子了,誰知月洞門裏卻傳來一個明顯拔高的女聲,盛氣淩人的,叫人聽著不覺就皺起眉頭。

茗渠耳尖,提醒道:“二爺,是大姑娘屋裏菊容的聲音。”

見二爺站住了步子,茗渠便也停下,她探頭朝花園子西角的月洞門張望,餘光裏瞅見二爺伸出食指朝自己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兩人便大大方方聽起了壁角。

月洞門裏,大姑娘寧馥煙跟前的丫頭菊容戳著尖尖的手指頭,指在一身著淺青色褙子的丫頭肩膀上。

這菊容是容長臉兒,此時柳眉倒豎,好不凶煞,“這棗泥餡兒的山藥糕可是大廚房裏特為給我們家姑娘準備的,你瞅瞅這會子的時辰了,姑娘還等著我端回去呢,卻叫你這晦氣的小蹄子撞翻了一地——!耽誤了姑娘去太太屋裏請安你負責的起麽!”

那青衣丫頭名叫小蘭,被菊容說得漲紅了一張臉,咬著唇半句話也說不出,好半日才唯唯道:“… …煩請菊容姐姐多擔待著些,我也不是有意的,若不是你急匆匆進了園子咱們也不至於撞上… …”

“喲!合著這還成了我的不是了,”菊容眼睛向上翻了翻,鄙夷的視線落在小蘭身後穿月白色八幅湘裙的人身上,不由嗤道:“二姑娘便是這樣兒管束丫頭的?”

小蘭是個丫頭,二姑娘寧馥瑄雖是庶出,卻是府裏頭的正經主子。然而菊容言語間不僅沒有絲毫的尊敬,甚至帶著顯而易見的輕視。

“這——”寧馥瑄細弱的眉目間現出幾分慌亂,她瞧了眼狼藉一地的山藥糕,無奈之下隻得道:“橫豎糕點已是吃不著了,這樣如何?回頭我替你向大姐姐解釋,想來便是要怪罪也怪不到你的頭上的。”

小蘭聽自家姑娘這樣說欲言又止,其實姑娘何必呢,她是庶出不錯,難道大姑娘就不是麽,誰還比誰高貴了?

她們素日裏已是謹小慎微,恨不能遇見大姑娘就繞著走,這會子不過是撞翻一盤糕點,有什麽稀奇,偏偏她們姑娘半點小姐的氣派都拿不出來。

小蘭是這樣想,菊容又是另一番想法,她麵露得意,微微屈膝朝寧馥瑄福了福,假意兒笑道:“有二姑娘這句話我就放心了,行了,既姑娘都這麽說了我也不好再說什麽,這便回去了。”

寧馥瑄鬆下一口氣的模樣頓時落進菊容眼底,她哼了聲,扭擺著腰往月洞門外走,隻沒想到她才回過身走了幾步便遇著站在外頭瞧了多時的二人。

“二…二爺… …”菊容著實沒想到二爺會出現在這裏,說話都起了結巴,趕忙蹲身作禮,臉上熟練地挽起個笑道:“請二爺的安。”

書湘挑剔地看著這菊容,她往日裏是不大同內院姊妹接觸的,更別提大姑娘身邊某個丫頭了,隻方才倒似瞧了場戲文裏的惡奴欺主,令她胸腔裏火氣上漲。

“適才便是你在喧嘩?”

菊容臉上訕訕的,笑容淡下去,心裏升起些懼怕。

她們大姑娘的生母付姨娘如今才生下個哥兒,大老爺歡喜的緊,幾乎是日日要往付姨娘院裏去,這位湘二爺怕是早在心裏記恨上了,隻是這會子自己怎就偏生落在這位爺手裏… …

菊容怯怯地點頭,嘴上急著為自己辯解,“….是小蘭把我們姑娘的棗泥糕撞翻了,您瞧,這兒一地都是呢,”她飛快地把地上零碎的糕點指給麵前唇線拉直的二爺看,“我也是一直情急聲音這才響了些,不想竟吵著了二爺,實在是我的不是。”

“一盤棗泥糕罷了,可值當個什麽?沒的在這裏大喊大叫不成個體統,真真一點規矩也沒有了。”原以為隻是大姑娘被付姨娘教養得小家子氣,原來她跟前服侍的丫頭也是這般,書湘蹙蹙眉頭,不耐煩地叫菊容去了。

“二哥哥。”菊容一走寧馥瑄就走上前來給書湘福身行禮,臉上多了些溫溫然的笑意,“二哥哥這是往太太那裏去麽?”

“正是呢。”兩人因都是要往大太太院裏去請安,便一同走在路上。書湘往常不曾留意,如今留神瞧了才驚覺這庶出二妹妹身上穿的衣裳竟是舊年的款式,還有她頭上的發飾,書湘自己雖不曾用過,卻在大太太屋裏的梳妝台上見識過許多。

然而二妹妹頭上那隻蓮花簪子簡單到不行,邊角也有些磨損,她不禁納罕,鄭姨娘的日子如今竟是拮據到這個地步了嗎?

到底外表再扮成個男兒卻是女兒家的芯子,書湘實在瞧不過眼寧馥瑄被一個丫頭踩在頭上的樣子,臨近禧正院院門時道:“妹妹到底是主子,方才怎好被菊容一個丫頭吃得死死的,一盤糕點罷了,大不了賠她們就是。”

頓了頓,書湘忽想起付姨娘尷尬的近況,同時又瞧出妹妹的窘迫來,她思索了一番,像個哥哥似的在寧馥瑄背上撫了撫,笑著道:“二妹妹往後有什麽事隻管使丫頭來找我這個做哥哥的便是,我若在學裏或太太處,你便將事情說與我屋裏幾個丫頭,她們都是好的。”

寧馥瑄心下感動,因生母鄭姨娘原是大太太身邊的人,故此她一向是願意同這位二哥哥多多親近的。隻不過,她往日印象裏的二哥哥雖也是個和氣的人,然而卻從沒有如今日這般同自己顯得親厚。

大抵是因瞧見她們主仆被菊容說得說不出話來了罷,寧馥瑄默默想著,支吾著道了聲謝。

… …

禧正院門口66續續有回話的管事媽媽婆子們進出,大太太持家嚴謹,又有的是手段,這麽多年下來府裏各個位置上都安排了自己的人。

管事們一瞧見書湘,個個都是麵上帶笑殷勤招呼,連帶著走在她身旁往日不受重視的二姑娘也生受了不少以往從來見不到的笑盈盈模樣。

麵對管事媽媽們的恭敬和示好,書湘唇畔始終浮著淺淺的笑,既不顯得驕矜不好親近,又不至過於沒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