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第四十回
話說韶華館裏頭,書湘穿著一身清爽的家常袍子,一頭如墨的青絲在頭頂心繞了個圈兒固定住,隨意簪了根玉簪子,縱使穿著男子製式的斜襟直裰,瞧著卻依舊身姿嫋嫋的。
因是沒料到飯食這麽快就送來了,本以為還要再等上小半個時辰的,他們等的時候就挪在了書房裏頭。
赫梓言自然是從未到過書湘的書房,可他倒是曉得她是個書呆子的。
他在心裏稱呼她為書呆子,並不是誇她會讀書,其實是真的覺著寧書湘念起書來有點兒呆頭呆腦地冒傻氣。
就好比現在,他瞧見寧書湘吃力地墊著腳尖立在書櫃前,手臂伸得長長的,似乎在翻找什麽書籍。
個子矮便不要把書放那麽高了,這不是成心給自己找麻煩,再不然,求自己幫忙不是更好?
赫梓言一聲不響把書湘望著,頎長的身體懶懶倚在書案前,他正打算打趣她幾句,一個眼錯間,卻在半敞的雕花窗前看見一隻風車。
風吹軸動,那隻並不算惹人眼的風車在陽光下泛出一圈圈滾動的光暈。
狹長的眸子眯了眯,赫梓言在心裏尋思,唔,這風車倒是眼熟的緊。
然後他就拿起來底細瞧,翻來轉去地看,最後鼓著唇吹了吹,納罕地問立在書櫃前隻留給自己一個背影的寧書湘,“噯,這小玩意兒你還留著?”
其實他本想說的是:我送的東西你倒還願意放著。
書湘忙活半天沒找著晚間想練字的名家法帖,本來是早計劃好要練好一筆字好在大老爺跟前露一手的。練字是要日積月累的,不想最近卻耽擱了,手上功夫生疏不少,看來是要在腕上吊個重的東西狠心下功夫練了。
她不耐煩地回頭看赫梓言,目光卻一下子落在他手上的風車上。
“… …是誰準許你亂動別人東西的?一點禮貌也沒有。”書湘咋呼呼一手奪過,轉身放回窗前。風車經了風又轉動起來,無聲無息的。
她最是喜歡看著風車在太陽下隨風轉動,無憂無慮,仿佛天塌下來也不能叫它停止。她也想這樣自在。
擺弄完,書湘又走回書架前,可她總覺得後背涼颼颼的,回過身打眼瞧過去,果真是赫梓言在瞧著自己。
她臉上老大的不自在,偏還要板著臉瞪他,“不許你盯著我——”圓溜溜水晶葡萄似的兩隻眼睛,清晰地映照出對麵人清俊的輪廓。
“好好,不看不看,”赫梓言虛頭八腦地應著,唇角卻止不住上翹,邊還有意無意喃喃著,“寧兄弟越發不坦白,你若心裏有我,該偷偷告訴我知道好叫我歡喜歡喜,就這麽的悶著竟不辛苦?”
“你、你再胡說我可趕你出去了——”書湘氣結,兩人就大眼瞪小眼幹站著,她突然萬分後悔帶他進來。
他是恣意妄為的性子,灑脫,風趣,自在,縱然她總說他自說自話又不著調,可細想來,他其實是萬分真實的一個人。
書湘不曉得什麽是喜歡,從沒人教過她什麽是喜歡,她隻看到母親對父親的欺騙,父親對母親的不忠,至親至疏至夫妻。
喜不喜歡的她從來不懂,從來鬧不分明。
然而赫梓言,他像一陣突如其來的颶風,不留餘地侵入她的生活。
不知不覺間,他們說話時連顧忌也少了。
也許他並不十分清楚,她這樣的性子,這樣的成長背景,如今允許他進自己的住處,大多數時候其實已無意識在默許他的接近,就像古籍裏所描述的真正的友人。至少書湘自己是這麽理解的。
書湘在書案前坐下,案上的茶盞裏水紋晃動著,她一手支頤,忽而仰頭笑著問他道:“赫兄喜歡看戲麽,是否看過《女駙馬》?”
“女,駙馬?”赫梓言微微一怔,他還真沒看過。
他本質是愛靜的人,素日醉心書畫,後來把寧書湘瞧進眼裏,他才多了點兒旁的愛好,譬如磨纏她,尋機會同她說話,倒不大看戲聽曲兒。並未同時下那些貴族爺們兒一般樂忠於此,把這些當做消遣。
書湘也是一次同大哥哥寧書漢一道看的,這樣一折美滿的小戲,旁人津津有味,她卻膽戰心驚。
“你…沒看過?”書湘垂了垂眸,有心想把故事梳理一遍與他聽,張了張嘴,想想卻又作罷了。
赫梓言待要問,書房外頭卻傳來慈平的聲音,征詢書湘的意見,“爺,廚房把飯送來了,您看是就擺在書房還是擺到偏廳裏頭?”
“自然是偏廳裏。”書湘吩咐完,扭臉瞧赫梓言,見他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她有些好笑,“別想了,左不過是一出戲罷了。你若有興致,尋個時間看一看也就是了。”
他卻定定地看住她,想著“女駙馬”三個字,腦海中似有什麽迅速閃過,太快了,叫人抓不住頭緒。
“不是說餓了?”書湘拉赫梓言一把,他紋絲不動,她隻好拽住他的袖子把他往門外牽引。
她拉著他,他倒十分配合起來。
書湘就一頭走一頭饒有興致地和他說話,“我知道赫兄喜歡吃藕粉桂花糖糕,可是巧了,我們府上新近招來個廚子是做糕點的行家。
他在茴鮮樓做過,經他手出來的桂花糖糕和茴鮮樓裏桂花糖糕那味道是一樣一樣的,又香又軟又好吃,我才碰巧叫廚房裏做了,你正好嚐嚐。”
“桂花糖糕?”赫梓言沒料到寧書湘會記得自己的喜好,一時間心中竟有百般滋味。
“嗯哪。”書湘輕快地回答他。意識到到了外頭,她就不再揪著他的袖子了,撣一撣袍子,兀自走向前算是主人為客人帶路。
這會兒慈平正領著眾丫頭仆婦們在偏廳裏頭布菜,正是廊上無人的時候。赫梓言瞧著斜前方那一抹風流嫋娜的身形,仗著自己身量高,他腦子一熱,趕走兩步彎下腰在她頰上親了一口。
親完立時越過她走向前,顧左右而言他道:“寧兄弟這小院果真不錯,花花水水的,那邊還有個亭子,亭子裏有個石桌… …”
書湘捂著臉站在原地,臉色變化得色彩十足,一時恨起來,恨不能撲上去咬下赫梓言一塊肉來。
她第一反應卻是環顧周遭,顯然較之被赫梓言親一口她更在意不被府裏的婆子丫頭們看到這一幕。她沒法想象假使旁人看到了將會怎樣看自己,是說她是個斷袖呢,還是捶胸頓足立馬告訴大老爺去?
光是想想就背脊發涼腳底心發冷,簡直就是晴天霹靂!
幸而小院裏這時候是沒有人的,書湘鬆開手邁步向前,那廂赫梓言自己停在偏廳門首,拿眼覷她。她是從容淡定的神態,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過,徑自邁過門檻。
一頓飯因赫梓言在,書湘吃得食不知味,赫梓言吃得也不多,且慢條斯理,她不由懷疑他究竟餓不餓。到底是誰撫著肚子說餓了硬是要進來蹭飯的,這會子倒含蓄了。
臨了了,赫梓言吃了好幾塊桂花糖糕,書湘見此臉上才有了笑模樣,覺著自己也算是盡了地主之誼,這主人做得蠻好。
吃飯完,他很快便請辭,書湘自然樂得他離開,轉頭吩咐茗渠送他出去,附送了食盒裏剩下的幾隻藕粉桂花糖糕。
赫梓言拎著食盒,麵上卻結滿濃鬱的愁緒。
他心裏織了一張蜘蛛網,縱橫交錯,如果之前他還心甘情願娶楊將軍的第四個小姐楊四姑娘為妻,那麽在今日,在此時此刻,他竟生出了終生不娶的念頭。
不能同自己喜歡的人一生一世,娶個花瓶擺在家裏有何意義?
哪怕這世上果真有日久生情這一說,有一日他會接受自己的妻子,可是需要多久,一個月?抑或三年五載?
如此這不正應了那一日寧書湘所說,這是害了人家姑娘。
然而事實又不盡如此,赫家同楊家結親,是結兩姓之好。楊家手握邊關五十萬大軍,楊將軍常年駐守邊疆,留妻兒在京中。因祖上戰功赫赫,到這一代時日積累,楊家的名聲威望和號召力不容小覷。
同他家結親,東宮太子的地位必將固若金湯,無人可撼動。
原先國舅爺——皇後的親哥哥忠義候在朝野已呼風喚雨位極人臣,如今再與楊家聯姻,薛貴妃那頭除了老皇帝偏重,在朝中竟連能與之分庭抗禮的人也找不出。
何況不知出於何種原因,璟國公竟並未一心幫著薛貴妃,反倒有中立之意。薛貴妃重頭至尾,倚靠的都是當今聖上日益隆重的聖眷。
赫梓言出了國公府,仰首望望天。
天上有南飛的燕子,黑色的剪影滑過天空,他想到自己的親事,想到書湘,心頭不禁一陣寥寥的失落。更多的卻是有氣無處使的隨波逐流和無奈。
卻說這一日大老爺回得府來,他還未往內院中去,隻是由底下人伺候著換上了常服,在屋裏背手慢慢踱著步子。
最後定在書案前,大老爺從抽屜裏取出一封信件,信函上是鐵畫銀鉤的字跡。
這是二老爺在京外任上寫回給兄長大老爺的信函,信中先是問老太太好,後又言明今年年底他便可回京述職,這一次不再連任,望兄長大老爺不必憂心。
其次是有關兒子漢哥兒的親事,眼見著一年大二年小的,是時候該娶親了,既然大老爺在上一封信中提及此事,他便把兒子的婚事托付給兄長全權處理。
再來就是二太太已經出發在回京的路上。另有一宗,二太太此行卻是為養胎而回來,這一胎是二房嫡子,二老爺的重中之重,還是預先回京的好。
弟妹這個年紀還懷上了?大老爺一哂,想到年底過年時能見到多年未見的弟弟,難免心情愉快。二老爺雖是庶出,卻與嫡出的大老爺從小感情甚篤。
關於寧書漢的親事,大老爺是有人選的。
寧書漢雖是二房庶出,然而他爹二老爺卻是蘇州織造,這個位置自古以來都是肥缺兒,此次回京述職未來顯見的一片光明。
如此一來,漢哥兒的妻子,以他們寧家之勢,若不考慮京中那些個貴女,但憑哪家嫡女都是能想的。
且如今赫家旁支裏倒正有個適齡的,今年一十七歲,這歲數是大了些,皆因父死,三年孝期耽誤了婚期,原先定有親事的人家不願等,便退親了,這家人也無可奈何。
大老爺把抽屜闔上,垂眸深深思量起來。想要中立談何容易,如今那些個太子一派的隻道他是薛貴妃的人,明裏已經在下絆子了,真說起來,明著來還行,怕就怕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大老爺確實是娶了薛家的女兒,同薛家有親。沒法子,想來寧家還缺個赫家的姑娘… …
正想著,門上突然有人敲門,門口的小廝把門打開,頭探出簾子衝外頭道:“作死呢!當心吵著了老爺叫太太曉得了攆你出去。”
那小丫頭嚇壞了,戰戰兢兢道:“我膽兒小,您可別嚇我,還不是韓姨娘哭哭啼啼來了,我說咱們老爺這會子在書房裏,她便在明間候著了,您看是不是… …”
小丫頭朝裏頭大老爺處睇一眼,心想韓姨娘進府這麽些時日也沒出什麽幺蛾子,這會子哭得這樣凶,誰知道幹嘛來了,別是有內情呢!